大暑刚过,赤日炎炎。
虞嫣待在厨房,对着灶台的明火烘烤,等料理好四菜一汤,衣裳早就湿透了,晶莹细汗顺着她鬓角滑到颊边。她捏起衣袖擦了擦,探头朝东屋看去,“郎君还未归吗?”
“没呢,方才遣人来报,衙门事忙,在食堂将就过一顿了,让娘子不必奔忙给他送饭食。”小丫鬟笑嘻嘻地,一边捧过灶台上的清蒸鲈鱼,一边喃喃“好香好香”,迈开步子往堂屋端去。
虞嫣摘下了布围裙。
她夫君陆延仲是宣和二十一年的同进士出身,在工部主事的位置上苦熬了好几年,近来擢升工部员外郎,参与城防工事的翻新修筑,忙得愈发脚不沾地,人都跟着清减不少。
本是清俊出尘的模样,再瘦两分,仿佛就要餐风饮露,隐世修道去了。
她想得有些嗔怪,翻出个带提柄的圆食盒,将熬得起沙后放凉的芦根绿豆汤,灌入竹罐,再取出碎冰铺在盒底,将竹罐塞入。想了想,顺手包了几块昨日做的槐花糕。
小丫鬟快手快脚,等到把菜肴饭食都端完了,厨房已找不到虞嫣身影。
左右环顾,见虞嫣衣装齐整地从东屋出来。
烟熏火燎的细布裙换下,去年裁的软罗襦裙仍旧合身,衬得她一段纤腰如柳。虞嫣还重新擦面梳发,耳垂上一双红玉金丝耳铛,挂在芙蓉面颊旁,细细晃出一弯艳光。
她耳垂下有一块拇指大小的胎记,每逢外出见人,总会戴一双耳铛遮挡。
“娘子,还是要去衙门呐?”
虞嫣“嗯”一声,转转手腕,食盒内碎冰脆脆碰响,“你同母亲说一声,我送完了很快归家。”
陆延仲是个读书人,有些虞嫣不能理解的小毛病。
愈是肥甘厚腻的口腹滋味,愈是视为流俗,每每讽刺衙门食堂粗豪,只懂用猪油烈火猛烹,而像荷花兜子、素菜冷淘这样清鲜细致的食物,才得他喜爱,包括这一口冰镇的芦根绿豆汤。
只是夏日冰价贵,家里已不剩多少。
等得他深夜归家,冷食已不合宜,若再熬到翌日散衙,碎冰也存不住了。
虞嫣提着略沉的食盒,心头很轻盈。
散衙后的工部衙门,她来过许许多多次,同侧门的几个守卫早已眼熟,打一声招呼,再把食盒捎带的果子酥点分润二三,就能顺顺当当地进去。
今日守卫恰是最好说话的那位,见了她就笑。
“夫人又来给陆大人送吃食咯。”
“天儿热,送口甜汤,这些槐花糕做多了,小哥尝尝。”
花糕纸包夹在食盒里,沾染了丝丝凉气,拿到手里很舒服。守卫接过发出一声叹,正要侧身让步,忽而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凝结,一时显出了几分尴尬。
虞嫣不解:“怎么了?”
守卫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到食盒上,“忘了,陆大人他……正在前头见客,我替夫人送进去。”他从虞嫣手里接过食盒,看她还立在侧门,被坠落斜阳晒得眯起了眼。
他有些不忍:“夫人到阴凉处等候,要是陆大人得空,再请夫人进去。”
“劳烦小哥了。”
她走近几步,贴到墙根下,躲在一格阴影里,暑热逼得她口干舌燥愈重,而守卫还未见归。
早知出来时,就多饮两口茶。
虞嫣脚底有些酸,在裙裾下轻轻地转,余光里一道青袍身影跨入侧门,又顿住,“虞夫人。”
虞嫣抬眸,却是陆延仲之前的平级同僚方鸿熙,“方主事。”
方鸿熙同她夫君共同角逐一个员外郎的空缺,最终是陆延仲升上去了。
据闻升迁无望,已寻了别的路子,不日就要调离工部了。
“虞夫人在这里等?不进去吗?”
虞嫣刚要说话,方鸿熙继续道:“陆大人今日要统筹城墙备料花费,已同户部清算完了,不多久就能回值房。虞夫人直接进去罢。”
想来守卫说的见客,就是此事了。
虞嫣犹豫一会儿,跟方鸿熙道了声谢,跟着他入了工部。方鸿熙在游廊与她分别,深看了她一眼,“值房在哪里,想必虞夫人很清楚,我就不领路了。”
散衙时分,工部冷冷清清。
虞嫣在安静中,回味方鸿熙看她的眼神,一步步走向印象中的房舍。
手在抚上隔扇门时,停滞了一瞬,才推开去。
值房空无一人,还未点灯。
虞嫣说不上缘由,松了一口气,坐到雕花隔断后的月牙凳上,整个值房最阴凉隐蔽的一角。
霞光升起,门扉被推开。
廊下灯笼在漫天余霞中,拢作小小一团,照不清来人面容,却把颀长轮廓勾勒得清晰。
高挑身量,瘦削肩线,新净官袍穿在身上忙碌一日,衣摆一角仍然有挺括的形状,是她昨夜睡前,用装满了沸水的铜壶壶底给他细细熨烫过,压出来的。
虞嫣觉得欢喜,启唇刚要唤他,却觉得陆延仲的脚步略急。
他大步踏进来,另一道窈窕的人影从他背后出现,被踉跄地拽入,连连娇声抱怨,“啊呀,你急什么?弄疼我啦。”
隔扇门阖上。
女郎挣脱了两下没挣动,被陆延仲拉入了怀中。
虞嫣屏住了呼吸,看着她的夫君,朝那道玲珑倩影倾身而去。
衣料摩挲,玉佩与璎珞碰撞叮咛。
昏暗中纠缠的一双轮廓影影绰绰,她甚至能听见……陆延仲的呼吸渐乱。
陆延仲直到女郎不再挣扎,语声喑哑道:
“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胆儿真大,衙门前头就敢拉拉扯扯。”
“在值房里,就不怕了?”
女郎勾着他颈脖,慢慢踮起脚,鼻尖同他的摩挲:“陆大人是不是就喜欢这样?”
陆延仲再倾下,女郎偏头,只给他亲到脸颊。
“你何时迎我进门?”
“……”
“后悔了?”
“再给我一些时间。”
“多久?”
“两个月,最好……等修筑城防的事宜忙完。”
“我能等得,我肚子里的孩儿等不得。”
女郎推开他,摩挲着还平坦的小腹,往虞嫣所在的雕花隔断走来,婷婷袅袅,如在自家闺房。那脚步轻缓,又如惊雷,炸响在虞嫣耳旁。
虞嫣在角落坐成了一尊石塑,有些茫茫然。
陆延仲恰好在此时,拉住了女郎。
“我与她少年夫妻,一路磕磕绊绊走来,终归有情分……”
“那我与她,孰重孰轻?”
陆延仲还是沉默,竟像是陷入了为难的思考。
“行啊,抱着你的夫妻情分过一辈子。”
女郎这下是真的甩开了他的手,拂袖离去。
“玉娘……”
陆延仲没等到女郎的回应,抬脚追了出去。
虞嫣很少看戏。
陆家算不得很富裕,每笔银钱都要花得有用途,要值当,才不会让婆母心疼。
她只在官夫人们的宴会上看过,那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密锣紧鼓,结束得戛然而止,叫人久久无法抽离。她如今就觉得,自己好似坐在戏台下。
走出值房时,虞嫣特地换了一条道。
某个地坪角落,她从家中带来的食盒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不知是守门小哥半道上被叫去做什么差事,暂搁置于此。她打开食盒,把冰凉的竹筒取走了。
官署街区近来出了新规,入夜后摆卖的商贩只能退到朝天门外。
几个官差提灯敲锣在驱赶,专门做六部门前生意的贩夫走卒好一片奔忙混乱。
虞嫣的心神不在脚下,还留在那一所小小的幽闭值房。
她像一片飘入湍急小溪的枯叶,随水流漩涡,一下推向左,一下卷向右,不觉已到车马最忙碌的朝天门外交界。蓦地,拐角冒出来一架大马车。
“唉哟!我的娘哩!”车夫惊呼,猛地拐开。
虞嫣回神,正要退让,察觉身后一阵更浩大飒踏的马蹄声,在全速疾驰。
她避无可避,被夹在中间,眼看就要被车舆边角撞到,胁下忽而一紧,人已双足离了地。
人群里不知是哪个,先“哈”一声笑起来。
惹得一群汉子跟着哄笑,“好兆头啊!一回城就捞着个漂亮娘子。”
捞起虞嫣的男人语调沉沉,却无几多笑意,吐出二字:“先走。”
“得咧!”
层层马蹄声远去,剩下一重响在虞嫣耳畔。
她适应了陌生的颠簸,反应过来自己被掠到马背上。
她脸颊贴在一片坚硬胸膛上,后脑勺被男人的手掌死死桎梏,抬不起头看对方面容,只看到街边飞掠的灯笼。时已入夜,对方的气息干爽灼热,像黄沙烈日,把她扯出了幽暗值房。
我在想什么呢?
我怎么能因为陆延仲,差点把性命置于险境。
她颊边的胸膛震鸣,男人的声线低磁醇厚,像一壶藏了数十年的好酒,“哭什么?”
哭了吗?
虞嫣眨眼,热泪霎时涌出来,淹没在上下眼睑中,很快将男人衣袍沾得更湿润了。
“吓着了,”她勉强忍住了泪意,“多谢郎君出手相救,请放我下来吧。”
男人控马,跑出一段路,颠簸渐渐平稳。
有光亮袭近,虞嫣朦胧去看,看到街头的某处牌坊下,高阔石壁上挂着一盏风灯。
男人按住她后脑勺的手掌一松,察觉她想抬头,又覆上来。
那手很宽大,掌着她时,拇指还有盈余,说不准是恰好还是故意,就摁在她耳垂下有一小块胎记的地方,指头的茧摩挲了她一下。
虞嫣一个激灵,既窘迫又难受,手里还握着冰凉凉的竹筒:
“这是一点报答,请快些放我下马。”
男人另一手接过,随手卡在马辔头上,“站稳了。”
他宽大双掌揽过她腋下,将她控着一滑,“丢”了下马。
虞嫣的脚底触上石砖,像小时候跳下矮墙,微微一晃就踩实了。
她登时扭头,去看身前人。
皮光油润的玄马,银鞍雪亮,原地一旋,她视线里只看到男人的宽阔后肩。
那身黑色戎服无半点绣纹,仿佛能把壁灯的光都吸进去。
“走路别分神。”
马蹄声掠远,男人调头往官署方向的大道驰骋,很快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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