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宴散,前头叫厨房去领赏,等了大半日都没人。
“总不能一颗老鼠屎就坏了整场宴席吧?”
有个婆子喃喃,便听得一阵零碎脚步声,两个斯文白净的小僮一人托着一边长条案,慢腾腾挪过来厨房前的空地,笑嘻嘻道:“瞿婶儿,瞿婶儿,过来领赏咯。”
瞿大娘拍拍手,志得意满地笑了一声,“走,领赏去!”
厨房众人跟着她出去,目光希冀地看着小僮。
小僮从腰间解下一个瞧着沉甸甸的布袋子,双手捧到瞿大娘面前,“刚从管事账房领过来的,瞿婶儿点点。管事说每人至少能得三两呢,是夫人吃得高兴,从私账补贴的。”
瞿大娘“嗯”了一声,回头睨了站在最角落的虞嫣和王夫人。
“老爷夫人还有说什么?”
小僮左右环顾,目光同样落到虞嫣身上,厨房其他人他都认识,只有两张生面孔,他继续笑嘻嘻道:“老爷夫人想单独打赏虞家娘子,叫娘子随小的前去宴厅说话。”
厨房众人一愣。
瞿大娘以为自己听岔了:“你没听错,当真是打赏?”
“是啊,老爷还说,让虞娘子写下玉露回甘的方子,过几日暑热天,厨下再做一回送去夫人那里。夫人和宾客都挺喜欢吃的,说是新鲜,但别处又买不着。”
瞿大娘不可置信,看向之前来报信的烧火丫鬟。
小丫鬟缩了缩,“我真真是听见夫人嫌弃那点心酸口的。”
她不死心,一把揭开了长条案上的红布。
长条案上置了七八碟完好没动过的点心瓜果,还有之前端的大菜,都是按惯例把贵人们吃不完的,赏来给厨房。虞嫣做的点心碟子里,山海兜子和糖酥裹食都零星剩了好一些,碧青色的却是吃得一颗都不剩下。她霎时面颊一热,嘴动了动,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夫人只觉得憋在胸口里的那口气能吐出来了!
“谁还嫌弃我们大姑娘是老鼠屎哦?要没有她,赏钱没准都要少……”
“二娘,我去宴厅一趟,你留在这里等我。”
虞嫣轻声打断她,要跟小僮走。
王夫人眼巴巴拉住了她的衣袖,“你,你不能独自领了赏就跑的。”
虞嫣瞧着她扎了就忘记落下来的衣袖,还有那只黯淡的玉镯,“你不放心,就到宴厅大门外远远地守着。”王夫人想了想,当真缀在她身后,跟去了宴厅外。
宴会已散了。
宾客走得干净,仆役忙碌地走动,搬搬抬抬,把餐碟、锦布、长条桌都一样样收起来。虞嫣独自穿越长厅,走到了蔡祭酒与秦夫人面前,侍女正给她轻轻摇扇。
两人面貌,同她在观音庙里遇见时,没什么差别,只因设宴而穿着更隆重体面些。
秦夫人姿态放松,一手托着腮观察她,丹凤眼沉静怡然,眼尾有两道细细纹路。
蔡祭酒则打趣:“虞娘子的点心,另辟蹊径,险些害老夫要被夫人怨怪咯。”
虞嫣福身一礼当是致歉,“我在厨房提醒过祭酒大人,玉露回甘的妙处,就在名字上,须得过些时刻才能品味出来。”
牛甘子就是这样的野果,初食酸涩不顺口,过后越品越甜,回味悠长。
蔡祭酒同秦夫人对视一眼,跟着笑了笑。
妻子当众问他莫不是被骗了没多久,他夹起那颗点心,才送进嘴里,又看到她古怪地顿住,抿唇片儿,继而丹凤眼里光采流转,“怎么回事?现在再咂摸咂摸,好像不是一个滋味了。”
蔡祭酒咬出点心内陷的第一口,就辨别出了牛甘子的味道。
“夫人不妨配以茶水,再试试?”
秦夫人饮了一口香茶,当即眉眼舒展起来,她这几日有些咽喉痛,特意叮嘱了,不给她案上传烈火油烹的菜。这点心吃了,香茶饮下,喉头润津津的,还有一丝丝甜。
她击掌一笑,“老蔡,蛮不错,这个有意思。”
贵妇人们闻言,纷纷效仿她。
便是没动过那点心的,在好奇心驱使下,同样拿起来尝了尝。
虞嫣分量拿捏得准,圆团团的一颗就是一口,因而是这样,玉露回甘一颗都没剩下来。
蔡祭酒还记得老胥吏那回同他打的商量。
“虞娘子说,第三道点心,不要金银报酬,要问一件事,到底是何事?”
“此事说来惭愧。”
虞嫣环顾一圈,此处无旁人,侧边有一堵叫她觉得突兀的螺钿屏风,堆砌山川锦绣的光景,挡住了右边轩窗敞进来的亮光。屏风底座镂空,露出一双乌皮皂靴,有人随性地坐在后头。
她看向祭酒夫妻,两人不以为意,只等她的下文。
虞嫣没想隐瞒,她与陆延仲的事,本不是什么大秘密。
“我朝普通夫妻和离,只需要有双方签字画押的和离书及中人见证,但六品以上官员却需要向户部呈递申请,且只能由有官职的一方呈递,入户部归档了,才算是真正的和离。”
“我想请问蔡大人,这条律例,是否有不合理、不合人情之处?”
蔡祭酒闻言,“哦”了一声:“老夫在国子监教书,既不在户部管理民籍,又不在刑部制定律法,虞家娘子同老夫讨教此事……是否找错了人?”
虞嫣摇头,看向他与秦夫人并肩而坐的模样。
“我想与夫婿和离,却困于这一条例,和离书迟迟未能递交户部。”
“夫婿极重名声与官声,我才想出了在官署街区摆卖的法子,已然坚持了这些日子,还是未能如意。我想请问蔡祭酒与秦夫人指点,我是不是想错了法子,可还有别的路能走?”
秦夫人不知前情,只道她是普普通通一个卖吃食的女郎,听到此处,不由得直起背来,靠近几分,“朝中还有这样的律法吗?这样有官夫人想和离,岂非都要白白蹉跎三年?”
她想来替虞嫣不值当,一拍椅子扶手,还要再说,却被夫婿给摁了下去。
“虞家娘子是想老夫动用朝堂关系,越过明文规矩,替你把和离书呈递到户部?是也不是?”
蔡祭酒的语气莫测,听不出喜怒。
得,迂腐的臭毛病又犯了,秦夫人刚想劝,虞嫣已回答了问话。
“若我说从来没这么侥幸地想过,是在骗人。”
“但我自知,一道点心换不来这么大的人情,因为只是求几句点拨。常言道登高才能望远,蔡祭酒与秦夫人身份比我高,年岁比我长,比我洞明世情百态,熟悉朝堂律法。”
“我有双亲,愿意我和离的已不能给我帮助了,能给我的帮助的却不愿意我和离。”
虞嫣目光澄净,不躲不闪地直视蔡祭酒。
她其实还眼熟了一位户部管理户籍的胥吏,他告诉她,若丈夫迟迟不递送和离书,二人分居满三年过后,可到京兆府做明证,如此也能够绕过户部的规定,视为和离。
可是三年太久了。
“娘子为何要与夫婿和离?”
“回秦夫人的话,他答应过后四十无后方可纳妾,如今三十不到就违背了诺言。”
“你这个夫婿,叫什么名字?”
秦夫人表情阴恻恻的。
蔡祭酒看一眼,暗道不好,妻子平生最恨三妻四妾的负心汉,放在二三十年前,这个表情出现在定北侯府大小姐的脸上,就是她想拖谁去后巷,打一顿黑棍的时候。
幸而,虞嫣没回答这个问题。
蔡祭酒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虞娘子,你那夫婿官位的不高吧?”
“从六品。”
“这就对了,老御史们的眼睛,只盯响当当的人物,你待月底了再看,就是有人家门修得比规制宽了半指头,他们都有火眼金睛看见,何况是家风不正这么大的靶子。”
蔡祭酒摆摆手,“你且再等等,看是他先挂不住面子,还是御史的折子先递到朝堂上。”
虞嫣听完老祭酒的话,心头安定许多,朝他与秦夫人行了大礼,“秦夫人不必询问他名姓,待他变成了前夫,我一定会设法告知秦夫人。”
虞嫣跟着管事去领赏了。
“这位娘子的脾气,对我胃口。”
秦夫人坐在弥勒榻上,挥退了侍女,自个儿拿了羽扇一边扇,一边想虞嫣的事。蔡祭酒因为刚才不肯徇私,自觉离远了,不想惹她生气。
她不经意看向螺钿屏风后,扬起了眉头。
“阿行,你怎么还没走?”
“酒喝多了,散散。”
“你酒量退步了啊?才那么一点。”
徐行不置可否。
秦夫人歪头,看了他半晌,忽而笑笑,“阿行,你也是男人,说说你怎么想?”
“想什么?”
“虞娘子的夫婿。”
“我不想。”
徐行从碟子上挑出那颗玉露回甘,塞入嘴里,甜中混着的酸涩滋味爆开,不必饮水,只坐了片刻便觉得舌尖生津,润泽甘甜,“说得出做不到的孬种,想来作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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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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