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的天空中轰隆一声,大雨顷刻砸落地面,溅起一地泥泞。
众人心下一沉,原本就因连日的阴雨道路湿滑,现在又下起了夜雨,怕是明早都赶不回来吧。
“将军!”
松青远远地喊着应元钧,他肩上扛着人就冲进了屋里。
应元钧目光扫过一身狼狈的李太医和松青:“出什么事了?”
松青笑得一脸憨厚:“这不是二郎生病我心里着急嘛,就抄近道走了山路,结果这路上钻出来一个大蟒蛇,可把李太医吓坏了。幸好去的人多,几下就给那蟒蛇弄死了。”
刚被放在地上的李太医正颠三倒四的晃着,听见这话不乐意了,拐到松青面前梗着脖子跟他吵:“嘿,还我吓坏了,我一个天天收拾蛇蜕的大夫有什么可怕的,明明是你们这群没见过失眠的小子乱了阵脚,还把我的车架砍坏了。”
“你赔我车,赔我马!”
应元钧见他俩吵个不停,示意松青先出去,然后向李太医告罪:“李太医,松青做事鲁莽吓到您了,您老别往心里。车马明天我给您准备新的,现下还得麻烦您看看病人。”
一提到病人李太医就冷静了下来,他走到床前放下药箱给病人把脉。
李太医的表情平平淡淡,祝语一贯擅长察言观色,此刻却看不出一丝情绪,她索性开口问:“李太医,官人的情况如何?”
李太医抬起眼皮看了祝语一眼:“油尽灯枯,无力回天。”
祝语不愿意相信:“官人的身体两月前还好好的,只是比常人虚弱,怎么淋了一场雨,就到了必死的地步?”
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蹊跷?祝语是这样想的,可她不能直接问。
李太医听出来祝语的意思,他却只解释了目前的状况:“病人出身时就体弱,偏他自己不顾及,当自己如常人一般。原先是年轻身体底子好撑着,可灯里的油总有耗干的时候,他的底子熬没了,一场雨就能让人没了。”
祝语的希望彻底落空了,她的丈夫将会永远沉睡,再也没人能保护她了。
甚至连她猜想都是可笑的,应元和真的是病死的,她连向这位能左右自己生死的大伯哥诉说冤屈都没有机会。
至于梦境中的事,自己说出去怕不是会被人当成失心疯吧?
祝语看向站在灯下的婶母,烛光自顶而来,将婶母的眉眼下投出深深的黑影。婶母好像是在哭泣,泪水自黑影中流出,最后又落入黑暗,看起来像是皮影戏里的纸人在哭泣。
一切都那么自然。
可祝语总觉得自己能看出她眼神中的喜悦。
这一场戏演的流畅,只是这纸人偶尔会低头试着藏起自己的喜悦。
她在躲避什么呢?
祝语顺着纸人的方向看去,是正在和李太医交谈的应元钧。
他身形比李太医高许多,此刻正低头和李太医说着话,话语并不生硬,他只是偶尔指指站在廊下的松青,请求李太医为他们诊治。
祝语忽然笑了,是了,他是一个好人。
他甚至是一个能决定局势的好人。
应元钧为什么能决定局势,这就要从应家的发家史说起了。
应家原本是安县的一个普通富户,有几间铺子,但也就那样了。
可是应家老太爷争气,年纪轻轻混了一个巡检司的巡检职位,这个官职只是从九品,可偏偏掌握着安县治安与稽查,因此外出行事也有几分薄面。
应家老太爷从此就抖起来了,给自己纳了几房美妾,还有个商人把女儿送给他当小妾,应家老太太和她们斗得不可开交。
眼看着家里一片混乱,应家老太爷也因此惹出祸事丢了管,自此门庭冷落。
可应家老太爷生出的几个孩子都很争气。
应家大房的老爷是应家老太太生的,他不堪忍受家里的污糟事,一怒之下去边疆从军,最后混成了指挥使。
后来应元钧这个大房的长子也从了军,如今二十岁已经走到了都监的官职,应家满门皆以此为荣,因此上上下下对应家大房崇敬无比。
可应家大房因昔年之事与老太爷离了心,多年不愿回安县,直到老太爷去世后,大房才定期派人来看望应家老太太。
祝语所在的这一房是应家二房,乃是商人所送的侍妾所生,尤善经商,积攒了不少家业。老太太虽不待见他们,可看在钱的份上也愿意对二房有个笑脸。
可这一房的人素来病弱,应家二房老爷早早故去,如今应家二房的独子应元和也步了后尘。
应家三房相比之下就显得平平无奇了,靠着大房的隐蔽,和二房钱财的供养也就混了个副巡检。
可三房老爷心态好,整日乐呵呵地,在应家老太太面前尽孝,大房二房也就落得清闲了。
祝语明白应家三房对于应家老太太而言是受宠的小儿子,自己这个二房的孙媳妇对老太太而言无关紧要,就更谈不上什么庇护了。
祝语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寻求大房的庇护。
而此刻,大房最有话语权的长子就在应宅,祝语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她必须博取大房的同情,获得他们的庇护。
看着李太医处理完松青他们的伤势,应元钧又回到卧房内,他商量着对祝语说:“弟妹,把元和送去正厅吧。”
宋朝男子死于家中正厅,女子死于内室,这叫做寿终正寝,是善终的标志,也是丧事最开始的信号。
祝语明白应元钧是在劝自己接受元和将走的事实,并且准备好办丧事。
祝语最终还是点了头:“就依大哥所言。”
应元钧见状松了一口气。
祝语却是苦笑,应元钧何必苦恼,她不同意又能如何呢?应元钧在这里,他有权决定应家的一切事物。
天色近明时,应元和终究是咽了气。
虽早有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祝语心下还是一沉。厅内诸人听得此消息,也纷纷忙碌起来。
梨花端来新棉絮,祝语捻起棉絮置于应元和鼻前,棉絮分毫未动。
“元和确已断气。”
家长老仆送上应元和贴身衣物,复者手持衣物登上屋顶,面向北方挥动衣物呼喊‘皋,某复’。
三声过后,复者降下衣物,复魂仪式结束。
接下来就是确定主丧人,主丧人也就是孝子,一般是由死者的长子担任,若是无嗣,过继一个嗣子也可,应家二房偌大的家业,总有旁支愿意将自家孩子送来。
应元钧起初并未觉得这是个难题,既然他在家,哪怕主丧人年纪尚幼,他也能帮忙主持丧礼。
应元钧问祝语:“弟妹,元和可有子嗣?”
祝语摇了摇头:“元和与我成婚不过一年,还未曾有子嗣。”
“那弟妹可愿从族中领一个孩子立为嗣子?”
祝语不答,她偏淡色的眉眼看向应元钧,清凌凌的,看得人心里一凉。
祝语自是愿意的,可她知道这事办不成。
应元钧不明白祝语为何态度诡异,还以为她是因为伤心过度,一时间慌了神,他出声提醒:“弟妹?”
“大哥,我自然是愿意的。”
“不行!不能立嗣子!”
门外一道尖利的声音刺破了应家正厅的宁静。
伴随着金玉撞击的叮当声,一个手持拐杖的老太太踏入正厅。
她身着团花牡丹满绣,粗金线镶边的枣红宽阔褙子,配墨绿色下裙,一身配色满是喜气。
老太太甚至还梳了一个高髻,其上插满了金银珠钗,金碧辉煌的直刺人眼,与已挂上白布一派素净之色的正厅格格不入。
老太太身量虽矮,气势却足,她直奔祝语:“是不是你个贱蹄子怂恿钧儿立嗣子!我就知道你不安分,仗着自己长得一副狐媚样子,就勾搭自己大伯哥!想让他给你撑腰是吧!”
这话三婶母听了都觉得冤屈,从昨天清晨应元钧赶回来,到商量嗣子,俩人寸步不离应元和,哪来的时间勾勾搭搭。
况且祝语这个性子也不像是个能勾搭大伯哥的人,三婶母眼看着祝语面对应老夫人直往后躲,她上前几步迎上老太太:“娘说的什么话,元钧回来后忙着给元和找大夫,侄媳妇一直在床前照顾元和,几十双眼睛看着呢,哪来的私情?”
应老太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一把拽过三婶母:“你就是个傻的,钧儿要是给应元和立了嗣子,咱应家的钱不都给了别人。”
三婶母一时没了主意,她是个俗人,自是舍不得钱的。
“这……,娘那好像是不能过继。”
应元钧眼看着他们越说越歪,连忙阻止:“立嗣子是将族里的孩子领到应家,立了文书后就是应家的人,不算是外人。”
应老太太胡搅蛮缠:“那也不行!凭什么他们能来咱们应家享受荣华富贵!这些家业可都是你们辛苦打下的,不能便宜外人!”
应元钧见老太太态度坚决,应老太太是应家辈分最高的人,她拿捏着孝道,若是她不愿意,应元钧也不可能硬办。
他思忖片刻后说:“若是祖母实在不愿意立外人为嗣子,三婶母家子嗣众多,不如过继给二房一个孩子。”
三婶母起初听到这个主意是不愿意的,可想想二房偌大的家业,她心动了。
“元钧,你等我问问你三叔……”
眼看着三婶母就要同意,应老太太面上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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