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许廉来过都尉府对许林秀劝解,他身上的那股气似乎顷刻之间散尽。
任家的人松了口气,心道人终于想开了。
当日,冯淑去见他,凝视他的眼神饱含怜爱。
“林秀,你一向聪明温柔,像这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何必放在心上给自己添堵?”
她喃喃:“最后你会发现此事无关痛痒,况且,青松他一直爱你,他爱你不就够了么?”
彼时许林秀目光深远,坐在案前遥遥望着窗外。
仍是满池葱绿点缀粉艳的荷藕,蜻蜓立在藕蓬间煽动透明双翅,不一会儿就震翅飞走。
他的思绪好像也跟着飞远了。
任青松与洛和宁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不会再有更改。
冯淑和任明世见许林秀只安安静静待在园内,便只当他已经接受,叫任青松准备婚事的同时,多花点时间陪陪他。
亭中,许林秀接过任青松亲手泡的茶。
这个男人满心沉浸在练武和经营城防要务当中,不懂得生活的浪漫和细节,所以对方泡茶的手艺都是许林秀一点一点调/教出来的。
可以说,任青松柔情细致一面的改变,都和许林秀脱不开关系。
他低头轻品,茶香淡雅,味道醇正,涩而回甘。
任青松问:“如何?”
男人神情少有的放松,细数时间,竟有一段日子没能与许林秀像此刻一般彼此安静的独处。
上至国事,下至家事,风云万变,折/腾得人人精疲力尽,许林秀和冯淑相继生病。
一边是至亲长辈,一边是心之所爱,任青松不愿两方产生矛盾和争执。
彼此相处六年,许林秀能从任青松每分神情变化分辨出他心里所想。
他轻声道:“青松,我让你为难了。”
任青松不欲在此事多谈,然时至今日,他不能再对许林秀有所隐瞒。
他们之间的隔阂,好似从每一次隐瞒萌生,累积加深,渐渐的,许林秀对他、对任家生出疏远之心。
前一刻少有放松的神情浮现几分晦涩,任青松道:“过几日……我就要去向洛家下聘礼。”
风停声止,谁都没再开口。
许林秀慢慢转动握在手里的茶杯,他轻柔放下,长街掩去双眸,辨不分明语气的情绪。
“嗯。”
任青松心念怔动,微倾过身躯把许林秀揽在怀里拥紧。
细密温柔的吻落在许林秀发髻耳边,任青松用力道将自己的心意传递:“林秀,洛和宁影响不到我和你之间的感情,莫要多想,成亲后,我和你不会变的。”
许林秀没有应答,胳膊虚虚抱在任青松肩膀,若有若无地,像是叹息,又似乎妥协。
至于妥协什么,除了他心里清楚,无一人知晓。
*
都尉府张灯结彩,素来威严冷肃的府邸,一派喜庆。
街边站满闻讯赶来凑热闹的百姓,任都尉今日要去给皇帝御赐的夫婿下聘礼,喜气啊,他们得沾沾。
人群一字排开排开两边,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任青松出门前泡了杯茶亲自送到许林秀面前,茶水有安神静心的功效,饮下会困倦。
许林秀伏在案桌,任青松抱许林秀进内室睡下,才带着聘礼前往洛和宁的新居。
此前,冯淑问他为何这样做,任青松想法简单。
他不希望许林秀看见今日情形心里难受,纵使只有一分难过也不忍,倒不如让对方好好睡一觉,睡醒就也过去了。
听罢,冯淑面上浮现复杂之色,晃过少许动容和迟疑。
她竟在怀疑此事该不该做,叫儿子再娶真的合适吗?
皇恩浩荡,圣上赐婚是谁家都求不来的福气。
未等冯淑理完杂乱的头绪,她心道皇命不可违,且任洛两家的婚约早有在先,不应再纠结。
算算时间,聘礼也该下到了。
*
不知在梦中或现实,真真假假,虚虚浮浮。
许林秀整个人仿佛沉进了深渊,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反复拉扯。
再睁眼,他竟然看到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自到了西朝,许林秀已有几年没再见过上辈子的梦景。
谁知再醒来,面前竟然出现久违的画面。
他迟疑的遥望四周,目眩不已,连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四周白色高楼林立,建筑群风格充满冷肃威严的科技感,众星拱月的标志性logo悬于高楼之间。
这是许家位于西北城市的其中一座军工研发基地,他伸手,想做掐自己的动作,还没落下,迎面从大楼里走出几个人。
许林秀定睛凝望,从模糊的记忆中把几名青年认了个大概。
都是前世与他同父不同母的兄弟。
其中染了一头炫金头发的青年吊儿郎当的:“我今天有事,就不跟你们出去了。”
另外两人皱眉:“不是说好给许梨接风?”
金发青年似笑非笑的:“算了吧,这个小公主有你们捧着不随随便便能哄上天?”
其中一人叫住他:“小九,你不会去给那两位祭拜吧?”
被叫小九的金发青年笑容含糊。
“小九你真是个奇葩,那个女的不就把你错认成她的儿子?你还真把那个神经病当妈孝顺啊?以前她用药迷晕把你关在她那屋子里,你不嫌渗得慌?死了还去祭拜他们,搞不懂你……”
“许家那么多人,你看谁理他们,一个神经质带一个心里有病的,跟个鬼似的。”
金发青年懒得理那两位唠唠叨叨的兄弟,背身摆摆手走远。
许林秀不知道此景是梦还是真的,没人看见他,就也跟了过去。
他姿势端正地坐在车上,随金发青年来到墓园。
母子两人的碑相邻而立,许林秀打量碑前自己的照片,感觉挺新奇的。
照片上的青年,也就是前世的自己,以他如今的目光打量,给人沉默柔和的感觉,没什么生气,谁看到都不会产生接近的想法。
旁边的女人让他恍惚。
他的亲生母亲过去在西北城市里从事考古工作,但她天生有躁郁症,当初发病期间不明不白地跟了个男人,后来男人消失,她又怀了孕,情绪更加不稳定。
把许林秀生出来时,是她病发最严重的阶段。
小时候许林秀对她的记忆充满了灰暗,耳边永远充斥尖细高亢的声音,身体的皮肉长时间没有一块是好的,被拧得青紫。女人不停地晃他,质问那个男人去了哪里。
就算如此,年纪还小的许林秀依然得照顾这个发病后丧失自理能力的母亲,见惯了她的样子,他的情绪总是低沉,安安静静的,听她不断说话,或者动手,最后再照顾她,这一切就像轮回,成为习惯。
随着许林秀长大一点,身上出现的伤痕也越来越重。
十岁后,母亲和他被人带走,见到了让母亲纵使神志不清也念念不忘的男人。
许家的掌事人,冰冷、漠然,像一台机器,一生都在执着建设他身后那座庞大的,不可撼动的军工王国。
许林秀血缘上有关系的父亲,没有平常人多余的情感,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他,而对方,更不止自己一个孩子。
光是许林秀模糊了解到的,就已经大概不止有十四个。
那个男人的情人太多了,在物质上,他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与他有过关系的人,但没有对谁动过半分真情。
许林秀被接到西北嶪市后得到了很好的教育,生活环境一跃居于无数人几辈子都奋斗不到的起点。
但仅限于此,他母亲的病情没有得到多少好转。
许林秀陪伴她,接受她对自己从小到大释放的、数不清的尖戾情绪。哪怕面对施加在身体的疼,他也尽力包容忍耐,把母亲放在身边照顾。
可惜直到最后,哪怕在发生意外的那一瞬间,母亲始终没有恢复过清醒。
站在碑前的金发青年给逝去的母子两人清理周围,烧了香纸,静静地坐了会儿,和刚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
“阿姨,你们说这世上会不会存在来世呢?”
“如果存在,你们早点离开挺好的,忘记过去,重新生活。就算出生在普通的工人家庭,只要亲人都想着彼此,关系和睦,比跟了那个冷血的男人不知道幸福多少倍。”
许林秀第一次正眼看这个比他年轻几岁,在同辈里排行第九,他可以叫一声弟弟的青年。
对方看似吊儿郎当,眼神却通透清明。
或许青年和许林秀有着共同很想拥有的东西,他从青年眼底看到了温柔,渴望温情的一面。
“算了,不讲这些煽情的。”青年笑笑:“阿姨,我回去了,你跟……哥在那边好好的,如果真的有来世……不要再像过去那样压抑自己啊,不然没病都被闷出病了。”
青年离开后,许林秀仍站在墓前看着自己和母亲的照片。
他感激这个和他缘分浅短的弟弟,感谢对方让母亲和自己在死后留了份体面。这世上,除了他惦记母亲,原来还有第三个人记着他们。
挺好的。
*
明亮的视野顷刻间变得扭曲昏暗,许林秀耳边哭声不止。
他浑浑噩噩睁开眼睛,冬秋扑倒在地上跪着,双眼红肿:“公子,你醒了。”
“冬秋方才唤了你好长时间,还以为……”
许林秀紧了紧发哑的嗓子:“我没事。”
就是做了个久违的梦,似梦非梦,像真实的回去了一次。
生前母亲过得颠沛凄凉,他担心过两人离开后,母亲会因为没得到妥善的对待连死了都不得安宁。
还好,有一个他没注意到的弟弟把母亲的栖身之处打理得干净整洁,许林秀微微出神。
他来到西朝,比起前世真的很幸运。
性格并不完好的他有了许廉和李昭晚那样好的父母,这几年,又有任青松默默陪伴。
他对这些人,总是感激大于所有情绪的。
前世今生,似梦非梦。
冬秋小声翼翼的:“公子若难过,冬秋去给你弄好吃的来尝尝。”
许林秀垂眉,想起今天任青松向洛家下聘礼,堵在心里的那口气缓慢顺了几分。
冬秋抿唇:“公子,方才我在院里听到老爷谈话,说给大人的婚期定了下来。”
许林秀:“……是吗。”
冬秋道:“就在七日后。”
许林秀喃喃:“那么快。”
许林秀一桩心愿已了,心结解开,正在无形中慢慢解放自己。
下章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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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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