遽然,一身穿僧袍的大和尚从人群中出来,拦腰将人抱起。
张婉求救的目光投向钟毓。
却听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别怕,是我。”
张承平嘴角漾笑,没了在张承乐跟前的冷漠疏远,他臂膀宽阔,僧袍上是佛香的味道。
张婉两只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圆圆的指甲抠住佛珠,嚅糯一声:“大哥哥。”
方丈在后面唱一声佛号,领着众人进去。
身旁的小和尚疑惑地嘀咕:“上回六姑娘来,明空师兄还板着脸不理人呢,怎么转眼就又入了世俗呢?”
方丈止步转身,给小和尚解释道:“马鸣菩萨在《起信论》里教世人: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你明空师兄他,与佛有缘,参透了其中的真谛。”
“什么真谛?”小和尚还是不懂。
有师兄嫌他聒噪,敲着他的小光头道:“以后进禅房要敲门的真谛,话痨!”
*
云水寺是宋国公府家庙,早年间,老国公爷的替僧在此修行,后来庙里的菩萨灵验,方圆附近也常有信徒来往。
老国公爷心善,每年仍是按照份例从公中拨银子出来。
只家中主子们不来的时候,准许寺里的僧人们广开庙门,受百姓香火。
今时,张婉过来小住,外头那些香客自然不再接待,有三两个实在没法子求上门的,也是和尚们带着搭包下山,或念经祈福,或增幅添寿,自不必提。
钟毓行事小心,来的头一日,便叫人把住了各处山门。
另在禅房附近布了人手,寺里的和尚们走动,都要盘查询问。
“你未免也太过小心了。”张承平宽大的僧袍撩在身后,桌上的酒碗已空,他眯着眼睛,躺在张婉素日小憩的竹椅,懒洋洋地看天。
钟毓走近,拎了拎地上的酒坛子,笑着道:“大哥哥不是已经看破红尘,怎么还要在菩萨面前吃酒?”
张承平睨他一记:“谁是你大哥哥!你小子不安好心,还想骗过我去?”
钟毓:……
张承平抬胳膊,挡住头顶的太阳,继续怼道:“许你在庙里另开小灶,就不许我吃两杯酒水了。”
这伶牙俐齿的三片子嘴,不知在老方丈跟前说了些什么。
那老顽固不光点头应了他小厨房的事情,还允许荤腥酒肉搬进山门。
只要不出这院子里,便没个忌讳。
“许许许。”钟毓赔笑在他身边坐下,“日新楼的桃花醉味道甚好,等大哥哥下山,我请您吃上几坛。”
张承平嗤他:“你有心请我吃酒,可曾做好了准备讨打?”
“我上赶着孝敬您,大哥哥岂会舍得打我。”
“你那是孝敬我?别叫我点破你那点子小心思。”
钟毓倒一杯清茶,双手递上,“我就知道瞒不过大哥哥去,可平心而论,卫国公府大厦将倾,浓浓留在他家,日后崔小侯爷领着御林军上门抄家,咱们家也要受连累不是。”
张承平接过茶水,一口闷下,没好气道:“你们两兄弟还真是一家子出来的人,一个阴谋诡计,一个满腹坏水,他周博远不是好东西,你钟毓就是好的了?”
这小混蛋打浓浓的主意不是一天了。
他以为挑唆着张家跟周家撕破脸面,就能骗走浓浓了?
一肚子坏水的小滑头,跟他兄长一个死德行。
钟毓仍是笑脸相迎,替自己辩白:“大哥哥跟我兄长政见有分歧,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怎能怪罪到我身上呢?我是跟承安、承合、承乐他们一起长起来的,大哥哥说我有不好,岂不将自家兄弟也一道儿给骂了。”
张承平年长他三岁,比张婉大了十一岁。
钟毓还没开蒙那会儿,就时长往张家跑,跟承安两个爬高上低的胡闹。
老定远侯走的早,钟铭年少当家,又正是在朝中初露头角之时,每日忙的脚不沾地,自是没工夫对钟毓严加看管。
王氏可怜他没有父亲庇护,时常接了钟毓来家中小住。
张承平也算是看着他长起来的,嘴上虽然说得严厉,眼底却多是纵容。
“哼。”他冷冷道:“你们三个都该骂,我骂多了,你们才会懂事,回头出去,别人也就不骂了。”
钟毓态度极好,笑着道:“您是做兄长的,怎么骂都使得,我只听着,还请大哥哥赐教。”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张承平句句都想翻脸怼他,奈何硬拳头打上了软棉花。
钟毓态度恭敬,丝毫不肯接他的招式。
“你们这些玩心眼儿的文官好没意思,滑不溜秋的,怎么能讨人喜欢呢?”
两人正说这话,外面的院门敞开一角,张婉带着明棋进来,刘福领着几个丫鬟小子紧随其后。
“大哥哥,谁不讨人喜欢?”张婉才在前头听方丈讲经回来,撩水净手,笑着插言。
张承平撇嘴指着钟毓:“他。”
“胡说。”张婉擦了手,近前说话:“我就知道一人,是最喜欢真哥哥的了。”
钟毓眉头舒展,笑着看她,等着听她的下文。
张承平不满道:“哪里来的坏毛病,你小哥哥那会儿是白字布袋,识字不清,错将‘钟灵毓秀’写作‘钟灵真秀’,老二随口玩笑着喊他钟真,你们就改不过来了?”
张婉拿手敷他脸上,不满道:“就不改,小哥哥白字布袋都不嫌羞,又不是我认错的字,我才不改呢。”
张承平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又吃了酒,两腮暖洋洋的发烫。
冰凉的小手挨上,张婉就嗔叫着抽回:“大哥哥脸上怎么这么烫,是生病了?”
她习惯性地扭头,以目光找钟毓讨主意。
“哪里会生病,你哥我身子壮的跟牛似的,只有我叫别人病着的时候。”
钟毓解释道:“大哥哥方才吃了一坛酒,跟你逗着玩呢。”
张婉点头:“不是生病就好,我才大好,你要是再病了,娘亲在家还不知道要怎么阿弥陀佛地抹眼泪呢。”
她来庙里住的这些日子,家里的书信一日也不曾断过。
小哥哥话痨絮叨,二哥哥又是个操心的性子,母亲话里话里都在叮嘱她要好好养病,生怕再出什么乱子。
张承平猛地坐起,身上的僧袍处处打着褶子。
他是个粗糙性子,倒不在意。
大手揉乱了张婉的留海,笑着道:“再等等,等时候到了,家里的事情自然要做个了结。”
张婉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噘着嘴给他抹平僧袍上的褶皱,又念叨:“你蹲下来些,我够不到。”
钟毓上前帮忙,教她往一旁站着。
小姑娘熏了一身沉香,见没自己的事情,便起身回房间换衣裳。
钟毓指甲刮平褶皱,漫不经心道:“滇西军在昭南开战,不日便要有个结果。青州那边,吕景同是个纸上谈兵的废物,再任着他拖几场战役,恐怕相州东雍州都得拱手让人。”
他手上动作顿住,与张承平四目相对,眼底是认真地询问:“不知道大哥哥是在等哪个消息?”
张承平忽然爽朗一笑:“好小子,有点儿脑子啊。”
钟毓展齿道:“心心念念着给大哥哥上门做妹婿,这点儿心思还是得有的。”
张承平讪笑:“多上心在利国利民的正事上头,别一天天学你兄长,把聪明劲儿都使在这上面,心思多了,不长大个儿。”
钟毓听出来大舅哥这是在夸奖自己,也贫嘴起来,他比着自己身前的高度,挑眉道:“我同她身量正是般配,再往高了长,也没必要。”
“呸。”张承平啐他一口,见张婉开门出来,磨了磨牙,没有再多搭腔。
傍晚时候,钟毓陪张婉下了晚课,到后山接泉水煮茶。
顺嘴提起白天她说起的那人。
钟毓问的小心翼翼,生怕一时唐突,吓到了她。
张婉却明媚一笑,毫不迟疑道:“二哥哥啊!”
“你跟二哥哥两个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就是家里的亲兄弟也没有你们这么好的情分了,小哥哥还曾因这个,跟大哥哥抱怨,说你们两个才是亲兄弟,让大哥哥对他好一点呢。”
钟毓脸上的枫叶红顿时凝住。
害羞也没了,担心也忘了。
舔着嘴,强挤出一丝笑意,叹了两声气,也没能说一句话出来。
张婉当他不信,把水坛递在他的手里,又继续道:“二哥哥真的是喜欢你的,你去滇西以后,二哥哥便鲜少再去日新楼吃酒,有一回他吃醉了说疯话,还心心念念地喊着要你回来呢。”
钟毓连强挤出的笑容也没了。
抱着水坛的指尖紧紧用力,觉得不能叫小姑娘误会,阐释道:“他喊我名字,可能只是没银子吃酒了。”
日新楼的开销一向金贵。
张承安最爱的桃花醉更是价格不菲。
钟铭疼兄弟,在用度花费上头,从来不曾皱过眉头。
没了付账的人,张承安自然是少去日新楼这些地方。
张婉莞尔摇头:“我说了你又不信,回头你自去找二哥哥问,小哥哥那时候也在,他能替我作证!”
钟毓默声不言。
且暗暗在心底发誓:以后再不要跟张老二去吃酒了!
那醉鬼胡言乱语,讲些不三不四的话,让人误会不说,还连累自己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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