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台下一张张青春生涩的面孔,靳宜两手支在讲桌边缘,清冷嗓音通过上了年纪的小话筒扩散,带着模糊的金属质感:
“历史是活着的历史。”
这是靳宜正式上课的第一句话。
有学生微微睁大眼眸,被驱散了早八的困倦,手速快的已经把这句话抄到了笔记本上。
靳宜一眼望去,为这个基调定得还算比较满意。
紧接着,靳宜掷出第二句:“我们是活着的我们。”
很好,更多的学生被吸引了注意力。
靳宜压下企图翘起的唇角,面上高冷不变,开始解释这两句乍听起来假大空的话。
实际也确实没什么深刻的内涵,只是靳宜擅长包装,用深邃的话术吸引听众注意,引起他们对历史的兴趣,等到有心人真的去了解,便会发现枯燥的底色。
这就是历史学院裴院长薅靳宜过来的目的。
行不行的,先把人骗上船再说。
等到发现不对时,岸边早已不知在何方,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船划到黑。
开学第一课,靳宜还是讲了不少关于《二十四史》的干货的。
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陆续离开教室,去赶下一堂课。
也有学生抱着书走上讲台,同靳宜探讨她刚才讲过的知识点。
一名女学生有些轻微社恐,站在讲台边二十几分钟,前面的人越问越少,马上就要轮到她了,她还在做心理建设。
她身旁还有一位男同学,这位同学生的人高马大,手上没拿书,倒是脚边放了一袋子菜,菜叶子新鲜得还在滴水。
女学生鼓起勇气搭话:“这位同学,你是体育学院的吧?”
贺酲微微一怔:“我不是。”
“那你是?”
“我不是学生。”
女学生恍然:“哦,你是来旁听的!你也喜欢历史吗?”
贺酲越过她,看向不远处的靳宜,她坐在讲桌边,微微侧着身子,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指尖指着书上的某一段话,认真地给学生讲述那段历史。
喜欢历史吗?不喜欢也不讨厌。
但是喜欢历史老师。
贺酲还没答话,女学生紧张的症状愈加严重,和贺酲商量:“要不你先问吧,让我再准备准备。”
“啊?”紧张的人换成了贺酲,一点绯色漫上他的耳垂,不是很明显,“你先吧,我也还没想好。”
明明眼前的人比自己高出许多,像座山一样高大,可女学生却莫名觉得他的胆子可能只和石子差不多。
原来还有人比自己胆子更小。
有了对比,女学生忽然感到责任重大,有必要给对方树立一个榜样:“行吧,我先就我先!”
贺酲给她比大拇指:“加油!”
终于轮到了女学生,她今天刚好带了本《后汉书》来,就里面存在的问题询问靳宜。
问的时候她很忐忑,因为对靳宜这样的教授来说,她的问题可能太过幼稚,她怕惹靳宜不耐,高敏感的人总是害怕给别人带去麻烦。
靳宜听完了她磕磕绊绊的讲述,随即缓缓开口,用又轻又慢的语气解答她的疑问,回答了足足五分钟。
末了,靳宜偏头,用一双眉目清隽的眼睛望着她,嗓音温淡:“还有什么问题吗?”
空气中都漂浮着似有若无的浅淡花香,女同学痴痴地和靳宜对视,晕头转向地晃晃脑袋:“没有了。”
靳宜弯唇一笑,清冷印象倏然多了几分粲然。
“好的,那下一位吧。”
只剩下最后一位了。
刚好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里也没有了其他学生。
靳宜对上那张脸孔的瞬间,反省自己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
对方两手空空,没有拿书,略显羞赧地挠了挠后脑勺,加上脚边那一兜子青菜,像是哪个进城给孙子送饭的奶奶。
靳宜瞥了他一眼,方才扬起的笑意隐没在嘴角,转过身开始收拾讲桌,预备离开的样子。
关上电脑,拔出优盘,讲桌上的东西全都归位。
做完这一切,人还在旁边站着。
靳宜终于问了一句:“有事?”
如果是刚才那位女同学的话,一定会敏感发现靳宜的语气冷了许多,然后便因为态度上的区别陷入自我内耗。
但此刻站在靳宜面前的是贺酲,超出常人的钝感力使他错过这一细节,在脑海里反复排练过的开场白脱口而出:
“靳老师你好,我叫贺酲,家住这附近,很有幸今天能旁听你的课程。”
又是一个借旁听来表白的。
这样的理由和开场白,靳宜不是第一次见了,只不过其他人都是有备而来,往往会带一束花什么的。
靳宜一指地上的青菜:“送给我这个?”
贺酲立刻摇头:“不是,是给狗买的。”
靳宜:“……”
她终于用正眼去瞧他。
面前的人高鼻薄唇,骨相浓深,应该是一副颠倒众生的多情皮囊,本该狭长的眼眸却在眼尾处忽地顿住,收尾圆润,瞳仁清亮。
盯着他看,便会莫名觉得他是个真诚的人。
被他盯着,坚硬的心防便会倏地软塌一角,恰好够溜进他的一丝真诚。
靳宜不太自然地别开眼,忽然记住了他的名字,贺酲。
贺酲好似后知后觉那句话说得不妙,试图找补:“我今天是临时起意来的……”所以还没做好准备。
话没说完,靳宜生硬打断他,她的直白颇为锐利,不给人留任何余地,更不会让人觉得她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以后也不用准备了。”靳宜说,“我不打算接受任何人的追求。”
贺酲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却仍不死心地问:“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希望吗?”
靳宜想起刚才那本《后汉书》,随口说道:“可以啊,你要是把《后汉书》手抄一遍,说不定会有希望。”
把话撂下,靳宜脚步不再停留,抬步走出教室。
贺酲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外面的阳光比清晨更加盛大,她走进光里,比光还要耀眼。
抄书罢了,贺酲想到站她旁边的女同学拿的就是《后汉书》,薄薄一册,也没多少,估计几天就能抄完。
贺酲拎着菜回到家里,luka坐在门口热情地迎接他,巨型阿拉斯加扑过来时像一场毛绒绒的雪崩,好在承托它的人是贺酲,一身肌肉稳稳接住luka。
“我回来了!”贺酲被luka捧着脑袋舔来舔去,“想我了没?”
luka用更加热烈的舔舐回应:想!
过了几分钟,luka才逐渐平静下来。
贺酲把买的菜和肉拿到厨房冰箱冻起来,回到沙发边坐在地上,luka很自然地凑过来,贺酲搂着它的脖子靠在它身上,在购物软件上搜索《后汉书》。
看到弹出来的链接,贺酲陷入难得的沉默。
《后汉书》全书共有四册,大三十二开的纸,每一本都有新华字典那么厚。
如果每一个字都手抄,那么抄完的时候,淮林的夏就该结束了,淮林的秋天也短暂,等他拿着手抄本找到靳宜时,说不定已经是冬天。
贺酲苦闷地思考了片刻,扭头对luka说:“其实冬天也挺好的,夏天太热你出门容易中暑,冬天我可以带你去雪地上跑跑。”
或许是基因里自带的天性,luka最喜欢的就是冬天。
刚好,淮林的冬天很长。
贺酲很快把自己哄好,果断下单。
物流速度很快,第二天傍晚,快递员就给贺酲打电话,问他在不在家,要送货上门了。
贺酲说在家,但不用上门,他自己下去取。
luka从小就很警醒,如果有人在外敲门,它会在门口叫。
为了避免打扰别人,贺酲一般都是自己下楼拿外卖和快递,朋友上门也会提前打好招呼。
这个小区的房子是崔莫宇帮贺酲找的,一梯两户的大平层。
贺酲取到快递走进单元楼时,一抹惊艳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视野里。
靳宜隔老远就看见了正在拿快递的贺酲,脚步不自觉快了几分,想赶紧进去,和他错开。
结果还是慢了一步,后面的人追在背后喊她:“靳老师?!”
声音又惊又喜,靳宜回头,只见贺酲的眼神倏然一亮:“靳老师,真的是你,你也住这吗?”
他用的是“也”,这个字令靳宜一阵无言。
是不是该说冤家路窄?
鉴于两人力量差距悬殊,靳宜不打算和他硬碰硬,敷衍点头:“是啊。”
两人一起往电梯间走去,靳宜抬手去按电梯,被贺酲抢先一步。
电梯门打开,贺酲一只胳膊夹快递,另只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让靳宜先上。
狭小的金属电梯间里,靳宜站在角落,已经尽力避免和贺酲有接触,但他过于高大的体型带来的压迫感,在这方小空间里愈加明显,靳宜感觉自己浑身都被他的气息包裹。
“你住哪层?”贺酲毫无察觉地问。
靳宜说了个数字,贺酲眼睛又是一亮:“真巧,我也住那层,咱们俩是邻居!”
相比于贺酲的惊喜,靳宜的反应十分平淡。
她的邻居居然是个爱在伞里印腹肌照的臭流氓,还是一朵开得近的烂桃花。
靳宜不想和他对视,眼神随意一瞥,看到了他快递盒子上的几个字。
“你真买书了?”靳宜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贺酲拿给靳宜看:“对,我买了全四册的《后汉书》,本子我也准备好了,等会儿回家就可以开始抄。”
靳宜:“……”
恰此时,电梯到了楼层,金属门打开,贺酲依旧侧身让靳宜先出去。
靳宜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她在电梯门前分道扬镳时对贺酲说:“你真打算全部抄完?”
贺酲毫不犹豫一点头:“当然,不是说抄完才有机会追求你?”
怎么可能呢?
靳宜下意识便觉得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百万字,单是想想便手腕发酸。
她只是想让贺酲知难而退,没想过要让他迎难而上。
算了,等他抄累了,自己就会放弃的。
那么多追求靳宜的男人里,半途而废的人比最开始就知难而退的还要多。
“你随便吧。”靳宜说。
她转身走到自己门前,打开门要进去时,忽然想起贺酲还养了一只阿拉斯加。
烂桃花还养了一只她最讨厌的狗,这是做的什么孽?
于是靳宜回头:“书没抄完前,就算我们是邻居你也不能来打扰我,包括你的宠物。”
站在原地的贺酲真的等到了靳宜回头,满足地笑着点头答应:“好。”
中秋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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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后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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