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到快要陌生的温度,牵着她,迈过了那道低矮的门槛。
黄昏变得很轻,天边的云霞燃烧成火焰,院墙上的鸟雀在唱悠扬的小调。
很奇怪。
在短暂的前十多年里,云出最亲近的人是爹爹,与她最疏远,也是爹爹。
教她知善恶、辨是非的是父亲,她理应与父亲更亲近,连她自己都如此以为,但她果然……
云出在双手相牵的温暖里,压抑喜悦到快要落泪。
她果然还是,最热切地爱着爹爹。
白老夫人果然很生气。
她先数落白玉堂,转头难得用很重的语气对云出道:“你不肯成家,难道你父亲能护你一辈子吗?!”
能的。
至少在她有限的生命里,父亲始终在追寻武学上的至高境界,直到她六十四岁大限,他们——
仍如不惑。
云出清晰意识到自己即将不久于世的这一年,是六十四岁春。
一个木棉盛开的季节。
她渐渐不能感知到自身的存在,纵使意识仍然很清晰。
小院周遭都很静,不过云出知道,前堂必然已经忙碌起来,在准备收殓的事宜。
毕竟,郎中已经做了断言。
有一个人悄声进来,在榻边坐下。
云出有一阵子才意识到这件事,转头才向来人望过去,便笑了,“父亲。”
白玉堂说:“嗯。”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握住了云出的手,而这足以让云出真切地开心起来。
回想她这一生,始终在为年少时决定的目标努力,而她也确实于而立的第二年彻底独立,能够完美地处理家中一切繁杂的事务。
即使她两位时常远游的父亲每过半年仍要归来几月,云出依然很自豪。
自豪自己十五岁黄昏时的那个“梦想”,没有被爹爹看穿。
她不是想成为曾祖母而学习管家与记账。
她是想,她的爹爹应如唱本里那样自由。
云出算是做到了,本应没有遗憾,如今临了了,她却生起一点点惭愧。
她没能再支撑得久一点。
又有一些担忧。
她从宗族里亲自挑选、教养的两个孩子真的可以挑起大梁吗?毕竟连她都不能让两位父亲彻底放心。
云出有许许多多话、许许多多担忧,然而当她回握她的爹爹,千言万语,终究只是一个轻快的笑,“今我要走啦。”
云出说:“您不要难过。”
她已经很老了。
可她有一位依旧风华无双的父亲,那是从前被多少人羡慕与嫉妒的事。
这也让她很自豪,“您一定能和爹长命百岁。”
白玉堂终于不能沉默,他张了张口,半晌:“……对不起。”
云出不理解这个道歉。
直到白玉堂低声讲了一个故事——也是一段从来无人提的过往。
它简短、明了,却昭然若揭地藏匿着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秘密。
云出渐渐睁大眼睛。
那个秘密如雷霆,重重劈在她心上,令她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用力攥紧白玉堂的手。
云出一瞬不瞬地牢牢盯着他,难以置信且震惊地:“您说什……什么?”
可白玉堂已无法再重复。
他干涩张了张口,只是说:“对不起。”
云出摇头。
“不。”她的心脏怦怦地跳起来,像重新活过来了,她终于明白这些年表达在沉默与疏离里的所有情感,但是太晚了,真的太晚。她忍不住哽咽,与白玉堂说:“不,是我,是我该谢谢您。”
她小心翼翼——抛弃这些年掌家后一层一层穿起来的盔甲,祈盼地、希冀地,痛哭流涕问:“下辈子,我还来找您,好不好……爹爹,好不好?”
直到他点头。
云出彻底放心了。
她感到身体一轻,渐渐没有沉疴的负重感,这令她可以在最后、时隔几十年的最后,毫无隔阂地轻轻抱了抱她的至亲。
然后终于的,她往光来的方向飘去,渐渐消失在这片天地。
抛下了这个失去女儿的父亲。
白玉堂病了一场。
不严重,但多少有些消磨精气神,展昭晚间看他入睡后,久违地做了一个非常清醒的梦。
——沉积多年后,作古的最后挣扎,趁着这片刻的心力交瘁。
梦境里,至和三年春,白玉堂不曾归来。
展昭在昏迷中无知无觉地被公孙策第二次喂服下作古,成为另一个人清醒在这副身躯。
他重新熟悉公务。
平常地执行每一桩差事,忙碌时忙碌,清闲时清闲,只是偶尔一些时候,会陷入古怪的回想。
回想什么?
不知道。
直到有一年,他下值回府的途中,在路旁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
捧着脸颊,端坐在道牙上,一副未经风霜的模样。
兴许在等人。
展昭想。
他寻常地路过了。
第二日,她还在。
第三日早,她就近在街边的小摊买早食时,被人抢了钱袋。
展昭将钱袋归还给她。
「你的家人呢?」展昭问。
姑娘欣喜地接过钱袋清点,一壁回答说:「正在等呢。」
展昭眉头一皱,这两日她是在等人?
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少女,遗弃吗?不大像。
「等的是家中什么人,哪里人士?」展昭又问,一面指使展义去府衙,让左厅派人过来。
姑娘将他看了看,却不说话,只是摇头。
她暂时被带回开封府。
因寻不到她的亲人。
后来她才肯说实话,「只要等在那里,爹爹就会来的。」她指头缠着自己玉佩的绦穗,想了想,又说,「他既然不来,你陪我找。」
她挺理所当然,展昭本该拒绝。
可是对上那双过分熟悉的眼睛,他离奇地答应下来。
展昭告了假。
与那名作云浓的少女从汴梁开始,先向北、后往西,兜兜转转一大圈,有时一些熟悉的场景令他渐渐想起一些事,譬如他在忘记这些前,曾中过无解的毒。
他也想起一些人,最关键的那个人是模糊的,偶尔是他的手,偶尔是他的声音,唯独面容从未清晰。
以及最重要的——
他好像很深、很深地恨过、深爱过什么人。
然后,半年后的六月二十日,两个人进了华亭的地界。
是日,晴空万里。
他与云浓踏上陷空岛,见到了已经等候很久的闵秀秀。
他在那里获知了所有的秘密,可他的记忆始终缺失着一块,他记起这样一个人了,可他的记忆停留在关门之前。
那个重要的、令他丢失一切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看见自己打开门,看见门外深沉的夜与如水的月,看见年轻人褪色的面容,他迎他进屋,他反手关上门,将那夜所有的全部关在了门外。
可然后呢?
那然后呢?
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展昭头痛欲裂地目睹一双眼睛。
它注视他,紧紧跟随他,在裂缝、在暗角、在眼皮底下鬼怪般时时窥伺他,门外那张褪色的面容至此突然有了颜色。
展昭猛地喷出一口血,膝盖重重撞在地上。
可然后呢?
然后,是一个掺着血的、无望的亲吻。
展昭干涩地凄惨地笑了起来,闵秀秀以为他疯了,但他坚定地站了起来。
埋葬在多年前的那个罪恶的夜晚,被迎进门的是死神。
他带走了白玉堂,也带走了展昭。
飞峰岭下的芦苇还没到时节,江风一起,如海般辽阔的芦苇便荡开一层又一层青绿青绿的浪潮。
展昭在遮天的芦苇中盘腿坐下来。
漫长的沉寂后,他问始终跟随在身后的云浓:「你爹爹呢?」
云浓没有说话。
她低头无言地缠玩玉佩的绦穗,那里始终坠着一个小小的玉葫芦,但那相比起葫芦,实则更像一个小小的骨灰坛。
他一直在啊,就在你身旁。
展昭微微地笑了,眼中却滑落越来越多的湿意。
他沙哑地、悲恸地放声大哭起来。
只有芦苇听见。
很多年以后,展昭已经很老,老得连倚靠拐杖走路都很费劲的时候,他看见了白玉堂。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日。
院里的风是温暖的,日晒是温暖的,云浓为他披好衣裳,将才离开,展昭就看见树枝间悠闲的双腿。
有一片衣袖垂落在斑驳的树影间,它飘荡、飘荡,像一团朦胧的云雾。
藏匿在树影间的年轻人的面容被璀璨的日照刺透到无法看清,可那足以使人知道他在四下打量、辨认。
最后他低头,向展昭望过来。
淡若琉璃的眼瞳忽然染上浅淡的笑。
他朝展昭扑下来,正正跌进他的怀里。
带着阳光下芦苇的味道。
*、▂▂▂▂▂▂▂
展昭恍惚地清醒过来。
他几乎不能辨认虚实。
是白玉堂推了推他,“怎么了?”
然后他看清展昭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挨近过来,无言地轻轻抱住展昭。
这一日,是云出下葬后的第二天。
再次踏上出城的路是次年清明后。
那已是一生里很多个清明,一些相熟的人走了,换一些陌生的人来,展昭与白玉堂打马立在一座山头上,目睹城池随着日出逐渐鼎沸。
此一番启程,暂时没有目的。
而从前在外时,那必须要回来的牵挂也已经长埋故土。
马蹄再踏浅草,展昭问:“想去哪?”
白玉堂在沉默中挽缰回头,迎上那一阵山风。
山风微微凉,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
“去……遇见。”很久后,他回答。
可能此生至死不会再相逢,但哪怕是一棵树、一朵云,乃至仅仅是这一阵风——
任何有可能是她投生的将来。
都要去遇见。
展昭笑了笑。
他说:“好。”
长出一口气。
其实还有很多情节想写,但写到这里感觉插在哪里都很突兀,最后顺着顺着,干脆就不强行往里加了,就像当时决定提笔写《而我》的时候一样。
而我的初版很早,大约是13年还是14年前后,以君归何度的名字发表在别的平台,算是我的第一篇猫鼠同人文,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写完,后来怀揣着一点微妙的不甘心,重新在**开坑,前后改过几个名字,从故子薄幸改到颠乱世界,名字想了好几个就是没心思去认真把文琢磨好,以至于最后出来的东西让我在几个月后回头再看,只看见了个非常低劣的东西,改都无从改,于是再一次不了了之。
然后就是《而我》。
20年春,因为一个重逢我再次决定把从前的君归拿出来、写完整、给它补上结局已经是我唯一的目的,于是删删减减、修修改改,撇除很多情节,终于把君归、把而我呈现在这里。
而我的篇幅不长,比前两版都短,但绝对是我写得最艰难的一篇,当时在码完第十五章后整个人陷入一种自嗨式的难过,以至于压根没法再继续,我几度以为它又得坑了。
我多灾多难的第一篇文。
好在我把他完成了。
这个故事从初稿到终稿,十年时间,虽然可能还是不尽如人意,但是总算,给十年前的自己交上这份完满答卷。
非常对不起当年被连续坑到的同好,也感谢每一位看完、没看完、与看到这里的朋友,到此为止,《而我》的故事已经结束。
咱们江湖再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不觉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