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不觉春

久违到快要陌生的温度,牵着她,迈过了那道低矮的门槛。

黄昏变得很轻,天边的云霞燃烧成火焰,院墙上的鸟雀在唱悠扬的小调。

很奇怪。

在短暂的前十多年里,云出最亲近的人是爹爹,与她最疏远,也是爹爹。

教她知善恶、辨是非的是父亲,她理应与父亲更亲近,连她自己都如此以为,但她果然……

云出在双手相牵的温暖里,压抑喜悦到快要落泪。

她果然还是,最热切地爱着爹爹。

白老夫人果然很生气。

她先数落白玉堂,转头难得用很重的语气对云出道:“你不肯成家,难道你父亲能护你一辈子吗?!”

能的。

至少在她有限的生命里,父亲始终在追寻武学上的至高境界,直到她六十四岁大限,他们——

仍如不惑。

云出清晰意识到自己即将不久于世的这一年,是六十四岁春。

一个木棉盛开的季节。

她渐渐不能感知到自身的存在,纵使意识仍然很清晰。

小院周遭都很静,不过云出知道,前堂必然已经忙碌起来,在准备收殓的事宜。

毕竟,郎中已经做了断言。

有一个人悄声进来,在榻边坐下。

云出有一阵子才意识到这件事,转头才向来人望过去,便笑了,“父亲。”

白玉堂说:“嗯。”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握住了云出的手,而这足以让云出真切地开心起来。

回想她这一生,始终在为年少时决定的目标努力,而她也确实于而立的第二年彻底独立,能够完美地处理家中一切繁杂的事务。

即使她两位时常远游的父亲每过半年仍要归来几月,云出依然很自豪。

自豪自己十五岁黄昏时的那个“梦想”,没有被爹爹看穿。

她不是想成为曾祖母而学习管家与记账。

她是想,她的爹爹应如唱本里那样自由。

云出算是做到了,本应没有遗憾,如今临了了,她却生起一点点惭愧。

她没能再支撑得久一点。

又有一些担忧。

她从宗族里亲自挑选、教养的两个孩子真的可以挑起大梁吗?毕竟连她都不能让两位父亲彻底放心。

云出有许许多多话、许许多多担忧,然而当她回握她的爹爹,千言万语,终究只是一个轻快的笑,“今我要走啦。”

云出说:“您不要难过。”

她已经很老了。

可她有一位依旧风华无双的父亲,那是从前被多少人羡慕与嫉妒的事。

这也让她很自豪,“您一定能和爹长命百岁。”

白玉堂终于不能沉默,他张了张口,半晌:“……对不起。”

云出不理解这个道歉。

直到白玉堂低声讲了一个故事——也是一段从来无人提的过往。

它简短、明了,却昭然若揭地藏匿着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秘密。

云出渐渐睁大眼睛。

那个秘密如雷霆,重重劈在她心上,令她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用力攥紧白玉堂的手。

云出一瞬不瞬地牢牢盯着他,难以置信且震惊地:“您说什……什么?”

可白玉堂已无法再重复。

他干涩张了张口,只是说:“对不起。”

云出摇头。

“不。”她的心脏怦怦地跳起来,像重新活过来了,她终于明白这些年表达在沉默与疏离里的所有情感,但是太晚了,真的太晚。她忍不住哽咽,与白玉堂说:“不,是我,是我该谢谢您。”

她小心翼翼——抛弃这些年掌家后一层一层穿起来的盔甲,祈盼地、希冀地,痛哭流涕问:“下辈子,我还来找您,好不好……爹爹,好不好?”

直到他点头。

云出彻底放心了。

她感到身体一轻,渐渐没有沉疴的负重感,这令她可以在最后、时隔几十年的最后,毫无隔阂地轻轻抱了抱她的至亲。

然后终于的,她往光来的方向飘去,渐渐消失在这片天地。

抛下了这个失去女儿的父亲。

白玉堂病了一场。

不严重,但多少有些消磨精气神,展昭晚间看他入睡后,久违地做了一个非常清醒的梦。

——沉积多年后,作古的最后挣扎,趁着这片刻的心力交瘁。

梦境里,至和三年春,白玉堂不曾归来。

展昭在昏迷中无知无觉地被公孙策第二次喂服下作古,成为另一个人清醒在这副身躯。

他重新熟悉公务。

平常地执行每一桩差事,忙碌时忙碌,清闲时清闲,只是偶尔一些时候,会陷入古怪的回想。

回想什么?

不知道。

直到有一年,他下值回府的途中,在路旁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

捧着脸颊,端坐在道牙上,一副未经风霜的模样。

兴许在等人。

展昭想。

他寻常地路过了。

第二日,她还在。

第三日早,她就近在街边的小摊买早食时,被人抢了钱袋。

展昭将钱袋归还给她。

「你的家人呢?」展昭问。

姑娘欣喜地接过钱袋清点,一壁回答说:「正在等呢。」

展昭眉头一皱,这两日她是在等人?

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少女,遗弃吗?不大像。

「等的是家中什么人,哪里人士?」展昭又问,一面指使展义去府衙,让左厅派人过来。

姑娘将他看了看,却不说话,只是摇头。

她暂时被带回开封府。

因寻不到她的亲人。

后来她才肯说实话,「只要等在那里,爹爹就会来的。」她指头缠着自己玉佩的绦穗,想了想,又说,「他既然不来,你陪我找。」

她挺理所当然,展昭本该拒绝。

可是对上那双过分熟悉的眼睛,他离奇地答应下来。

展昭告了假。

与那名作云浓的少女从汴梁开始,先向北、后往西,兜兜转转一大圈,有时一些熟悉的场景令他渐渐想起一些事,譬如他在忘记这些前,曾中过无解的毒。

他也想起一些人,最关键的那个人是模糊的,偶尔是他的手,偶尔是他的声音,唯独面容从未清晰。

以及最重要的——

他好像很深、很深地恨过、深爱过什么人。

然后,半年后的六月二十日,两个人进了华亭的地界。

是日,晴空万里。

他与云浓踏上陷空岛,见到了已经等候很久的闵秀秀。

他在那里获知了所有的秘密,可他的记忆始终缺失着一块,他记起这样一个人了,可他的记忆停留在关门之前。

那个重要的、令他丢失一切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看见自己打开门,看见门外深沉的夜与如水的月,看见年轻人褪色的面容,他迎他进屋,他反手关上门,将那夜所有的全部关在了门外。

可然后呢?

那然后呢?

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展昭头痛欲裂地目睹一双眼睛。

它注视他,紧紧跟随他,在裂缝、在暗角、在眼皮底下鬼怪般时时窥伺他,门外那张褪色的面容至此突然有了颜色。

展昭猛地喷出一口血,膝盖重重撞在地上。

可然后呢?

然后,是一个掺着血的、无望的亲吻。

展昭干涩地凄惨地笑了起来,闵秀秀以为他疯了,但他坚定地站了起来。

埋葬在多年前的那个罪恶的夜晚,被迎进门的是死神。

他带走了白玉堂,也带走了展昭。

飞峰岭下的芦苇还没到时节,江风一起,如海般辽阔的芦苇便荡开一层又一层青绿青绿的浪潮。

展昭在遮天的芦苇中盘腿坐下来。

漫长的沉寂后,他问始终跟随在身后的云浓:「你爹爹呢?」

云浓没有说话。

她低头无言地缠玩玉佩的绦穗,那里始终坠着一个小小的玉葫芦,但那相比起葫芦,实则更像一个小小的骨灰坛。

他一直在啊,就在你身旁。

展昭微微地笑了,眼中却滑落越来越多的湿意。

他沙哑地、悲恸地放声大哭起来。

只有芦苇听见。

很多年以后,展昭已经很老,老得连倚靠拐杖走路都很费劲的时候,他看见了白玉堂。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日。

院里的风是温暖的,日晒是温暖的,云浓为他披好衣裳,将才离开,展昭就看见树枝间悠闲的双腿。

有一片衣袖垂落在斑驳的树影间,它飘荡、飘荡,像一团朦胧的云雾。

藏匿在树影间的年轻人的面容被璀璨的日照刺透到无法看清,可那足以使人知道他在四下打量、辨认。

最后他低头,向展昭望过来。

淡若琉璃的眼瞳忽然染上浅淡的笑。

他朝展昭扑下来,正正跌进他的怀里。

带着阳光下芦苇的味道。

*、▂▂▂▂▂▂▂

展昭恍惚地清醒过来。

他几乎不能辨认虚实。

是白玉堂推了推他,“怎么了?”

然后他看清展昭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挨近过来,无言地轻轻抱住展昭。

这一日,是云出下葬后的第二天。

再次踏上出城的路是次年清明后。

那已是一生里很多个清明,一些相熟的人走了,换一些陌生的人来,展昭与白玉堂打马立在一座山头上,目睹城池随着日出逐渐鼎沸。

此一番启程,暂时没有目的。

而从前在外时,那必须要回来的牵挂也已经长埋故土。

马蹄再踏浅草,展昭问:“想去哪?”

白玉堂在沉默中挽缰回头,迎上那一阵山风。

山风微微凉,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

“去……遇见。”很久后,他回答。

可能此生至死不会再相逢,但哪怕是一棵树、一朵云,乃至仅仅是这一阵风——

任何有可能是她投生的将来。

都要去遇见。

展昭笑了笑。

他说:“好。”

长出一口气。

其实还有很多情节想写,但写到这里感觉插在哪里都很突兀,最后顺着顺着,干脆就不强行往里加了,就像当时决定提笔写《而我》的时候一样。

而我的初版很早,大约是13年还是14年前后,以君归何度的名字发表在别的平台,算是我的第一篇猫鼠同人文,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写完,后来怀揣着一点微妙的不甘心,重新在**开坑,前后改过几个名字,从故子薄幸改到颠乱世界,名字想了好几个就是没心思去认真把文琢磨好,以至于最后出来的东西让我在几个月后回头再看,只看见了个非常低劣的东西,改都无从改,于是再一次不了了之。

然后就是《而我》。

20年春,因为一个重逢我再次决定把从前的君归拿出来、写完整、给它补上结局已经是我唯一的目的,于是删删减减、修修改改,撇除很多情节,终于把君归、把而我呈现在这里。

而我的篇幅不长,比前两版都短,但绝对是我写得最艰难的一篇,当时在码完第十五章后整个人陷入一种自嗨式的难过,以至于压根没法再继续,我几度以为它又得坑了。

我多灾多难的第一篇文。

好在我把他完成了。

这个故事从初稿到终稿,十年时间,虽然可能还是不尽如人意,但是总算,给十年前的自己交上这份完满答卷。

非常对不起当年被连续坑到的同好,也感谢每一位看完、没看完、与看到这里的朋友,到此为止,《而我》的故事已经结束。

咱们江湖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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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不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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