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头紧锁,朝着杨酲点了点头。
“为什么两个不相干的灵魂会缠绕在一起,为什么你会看不清我的灵魂……我想答案只能从尘封的记忆里去寻找,而前世记忆无论如何我们也很难凭自己回忆起来,只能借助外力,这个外力就是黄昏契约。”杨酲继续道,“不过也许是入梦次数不够,这几次我只能看到你的今生记忆。”
“下次入梦是什么时候?”秦浥问,“我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这回换杨酲犯了难,“入梦时间不定,我也不确定。”
正当二人陷入沉思时,灵泉前一处溪水潺潺而下,叮咚的响声环绕在秦浥耳畔,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亮晶晶地闪动着光,问:“我送你的沙漏吊坠还留着吗?”
杨酲被秦浥突如其来的喜悦惊了一下,然后从衣领下掏出了沙漏项链,“之前挂在钥匙上,后来我用它重新做了一条项链,现在一直带在身上。”
沙漏里的沙尘是灰色的,此刻面对秦浥忽然闪动起了淡蓝色的光芒,杨酲眼睛里映照着它的光彩,“有时候晚上我也经常看到它闪光,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叫‘自毁沙漏’,是用忘川镜湖上陨落的星石制作,注入了魂灵的能量。里面的沙尘反应了灵魂波动状态,波动越剧烈,闪动的光芒越耀眼。这也和你的情绪有很大关系,情绪起伏太大会导致底部沙尘变为灰烬,然后烟消云散。算是一个可以提醒自己的东西。”秦浥接过项链端详许久,“这是我第一次来织梦居时白雱送给我的,感觉里面的沙比之前少了……”
说着,秦浥伸出双指,集中意念,指尖飘出一抹白色的微光,如流水般潺潺流入沙漏之中。当最后一点光流入后,沙漏也闪动起微弱温和的蓝光,像是在与之呼应。
“我往里面注入了一点点我自己的魂力,”秦浥道,“现在我可以感知到沙漏的状态,之后就可以用这个东西判断你是否入梦见到渡厄。到时候我自去忘川镜湖寻你。”
杨酲看着秦悒眼神如水,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沙漏。他反手握住秦悒的手,将那枚沙漏紧紧攥在掌心。
“好。”杨酲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他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眼眸此刻映着秦悒的脸庞,也映着沙漏微弱的光,“秦悒,记住你说的话。别让我等太久。”
“一定不会。”秦悒斩钉截铁地承诺。他俯身,在杨酲紧握着沙漏的手背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昏暗的光线下,沙漏在杨酲紧握的掌心散发着温润的蓝光。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灵魂波动的提醒物,而是成为了连接两个灵魂、跨越现实与梦境的桥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挑战。
……
……
夜色沉静,忘川镜湖倒映着旻穹幽蓝的星光。渡厄的小舟无声靠岸。他依旧面具遮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只有那双眼睛,隔着面具的孔洞,没什么情绪地扫过岸边的两人。
“时间到了。”渡厄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无视突如其来的秦浥。
当目光对视那一刻,秦浥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缠上其身。
杨酲胸前的沙漏项链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蓝光。杨酲看向身旁的秦悒,后者脸上惯常的、带着点安抚意味的轻松笑容此刻有些绷紧,眼神锐利地盯着渡厄。
“别紧张。”杨酲低声道。
秦悒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不安,对着杨酲扯出一个笑容,“放心,我看着你。” 他说着安慰杨酲的话,语气里也带着点少年气的轻快,但紧绷的肩膀泄露了他实际很紧张,仿佛最该被安慰的人是他。
杨酲踏上小舟。
一直沉默的渡厄冲着秦浥开口,双眸里死一般沉寂。“你留下。”
秦浥看着小船无声滑向湖心那片光晕流转的地方,眨眼功夫上面的人便消失在走马回廊入口处。
很快,杨酲的意识变得模糊。视野变得低矮,耳边是女人温柔的哼唱。
杨酲猜此时的秦浥也许只有四五岁。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但被更温暖的馨香包裹着。他能感受到小男孩身体被轻轻摇晃的舒适感,以及一种被纯粹爱意包围的安全和依赖。
第一次睁眼看到的那个女人杨酲很眼熟,在自家相册里见过,那是秦浥的原生母亲齐文格。女人的那份温柔如同暖流,甚至可以隔着皮囊熨帖着杨酲的灵魂。杨酲听大人们提起过齐阿姨是得病去世的,乳腺癌,算算时间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发病的吧。
画面周遭是温馨的卧室。齐文格坐在床边,虽然面色带着病容的苍白,但眼神明亮温柔,正轻轻拍着怀中的小秦悒,低声讲着童话故事。父亲秦阿三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疲惫,但看到妻儿时立刻露出笑容,走过来亲了亲妻子的额头,又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小小的秦悒笑着,情不自禁去抓父亲的手指。
杨酲清晰地感受着那份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幸福和满足,这也是他自记事起就从未感受到的完整的家的温暖。
可没等他沉浸其中,画面突然跳转。地点变成了略显凌乱的书房。秦阿三烦躁地抓着头,面前堆着文件,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他对着电话低声下气:“再宽限几天……款一定到……”
小秦悒扒在门缝外偷看,杨酲可以感受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懵懂的不安。杨酲似乎能共享到小秦悒心中小心翼翼到快要溢出来的担忧。
突然他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再睁眼自己已处在一个白色病房里。
“今天怎么回事?就好像谁在催着我看回忆一样。”杨酲先前几次入梦所经历的回忆节奏总是很慢,但这次太快了,也许眨眼功夫自己就已出现在下一场景里。
刺鼻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病床上,齐文格瘦得脱了形,她艰难地抬起手,最后一次抚摸儿子稚嫩的脸颊,眼神里是深深的不舍和歉意。小秦悒紧紧抓着母亲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哭出声。杨酲的心同样被狠狠揪紧,那份幼小灵魂面对至亲离世的无助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让他窒息。
“这是最后一面……”杨酲沉吟,叹了口气。眼睛刺痛,眼泪不止,与秦浥共感,杨酲同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霎那间画面崩塌,碎成无数雪花。
又来了。
混乱的办公室。玻璃碎裂声、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混杂在一起。透过杂物间狭窄的门缝,小秦悒惊恐地看到父亲秦阿三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推搡着,嘴里连连哀求,绝望地站在破碎的落地窗前。
那个女人杨酲不太熟悉,直到他听到躲在杂物间的小秦浥口中吐出两个字:“师阿姨……”那一刻杨酲忽然想起来秦浥的父亲在齐阿姨去世后似乎短暂交过一个女朋友,毕竟那时候秦浥还小,再找个女朋友一起照顾孩子也是应该的。这个女人,如果杨酲没记错的话似乎叫“师归诺”。
“……再宽限几天,我一定可以还上!相信我!”外面的吵闹声打断杨酲的想法,透过秦浥的眼睛他看到秦阿三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可他明明才四十出头的年龄。
下一秒,那个身影在惊呼中陡然消失了!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杂物间的灰尘呛得人无法呼吸,小秦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筛糠,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瞬间淹没了他。杨酲震惊地看向那片碎裂的窗户,亲睹了秦阿三坠楼。
杨酲忽然想到不久前陈瑾迫害他时,秦浥义无反顾化作实体,抱着他冲破玻璃窗后坠落的场景。那么当时的他该怀着怎样的心情亲历一次坠楼?
追债的人显然吓到了,不出几分钟他们便落荒而逃,再也无影无踪,只留师归诺的哭声停驻原地。师归诺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转身看到了杂物间开启的门缝,她走近打开门,抱住眼神失焦的秦浥,却什么都没有说。
之后师归诺避开秦浥出去打了个电话,然后回来轻声说:“你在这里听话,一会儿会有人来。”
女人关上灯渐渐远去,再也没回来。最终,这里只剩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灰尘。
再后来,不知等了多久杨酲看到了熟悉的两个身影,是父亲和小时候的自己。手电筒的灯光照进杂物间闭塞的角落。
当时的小杨酲率先发现了他,朝他伸出了手,“你是叫秦浥吗?我叫杨酲,要不要跟我走?”
楼下遂响起了警笛声。
……
……
船上站着的秦悒,他心里忽然一阵剧烈忐忑,似乎是沙漏出现了波动。他猛地抬头,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被触痛逆鳞的怒火和对杨酲的极度担忧。
他死死盯住渡厄,声音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嘶哑变形:“停下!让他出来,现在!”
渡厄站在船头,面具下的眉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更冷了些:“契约就是契约。他在经历契约的内容。即便是死在走马回廊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顿了顿,看着秦悒痛苦扭曲的脸,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看着别人受关于你的这份罪,是不是比你亲历还难受?”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秦悒最深的痛处和恐惧。他宁愿自己千刀万剐,也不愿杨酲承受分毫。
“我说停下。”秦悒的理智彻底被怒火和担忧烧断!对杨酲安危的极致焦虑,对渡厄冷漠话语的怒火,最终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所有束缚!
渡厄嗤笑一声,“杨酲会希望看到你这副失去冷静的画面么?”
“把他——还给我!”一声饱含痛苦与暴怒的嘶吼响彻镜湖。
秦悒周身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纯粹而磅礴的翠绿色光芒!那丝看似微弱的春神之力突然不再受抑制,纤细却有些锋利的藤蔓裹挟着秦浥的愤怒忽然狠狠砸向渡厄身下的镜湖水面!
巨大的湖水冲天而起!湖面瞬间如同破碎的镜子,又在神力余波中剧烈波动、扭曲、重组!
渡厄身下的小舟陡然侧翻。他皱起眉,轻轻跳起,脚尖抵住水面,悬浮在镜湖上。
渡厄显然没料到秦悒能爆发如此纯粹强大的神力,这力量远超他对一个普通魂灵的认知。仓促间他挥袖格挡溅射的水浪和藤蔓的冲击。就在他抬臂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一道被神力裹挟、锐利如刀的破碎水片,精准地击中了渡厄脸上那冰冷的面具!
面具从右眼下方裂开一道缝隙,然后小半边脱落,“啪嗒”掉入水中,沉没其中。
面具脱落的一刹那,秦悒的目光猛地撞上了渡厄暴露出的右脸——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而最关键的是在右眼眼角下方,那里有一颗小小的、异常清晰的痣!那只眼睛和那颗痣,秦浥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下一刻,剧烈波动、光影扭曲的湖面在混乱中短暂地、模糊地映照出三个交叠的影像,有周身浅绿色光芒包裹、藤蔓层出不穷的秦悒的身影,还有面具破损露出半张脸的渡厄,以及在波动水纹和残留神力光辉中,一个模糊的、头戴花冠、悲悯威严的神像虚影。
三者影像在镜湖湖面上融为一体,他们的脸庞离奇重合,尤其是眼睛,这样的画面在秦悒眼中只存在了电光火石的一瞬。
他终于知道方才那种奇怪的感受是什么了。渡厄的面容竟和他先前跪拜过的春神神像极其吻合,而如今湖面上倒影中,他们三人又叠在一起。联想起不久前杨酲的猜测,秦浥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浑身僵硬,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茫然骤然收缩。
渡厄和春神是什么关系?自己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无数谜团充斥着秦浥的脑海,挥之不去。
……
……
杨酲的意识刚从童年剧痛的窒息中挣脱,画面再次切换。熟悉的、带着灰尘和旧书味道的老家阁楼。这次的视角是少年秦悒。楼下传来杨父和杨母激烈的争吵声,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这段回忆杨酲也有,他记得好像是发生在十二岁那年,父母回家办事,因为待的时间不算短,所以也就带上了尚且年幼的杨酲和秦浥。这段时间,他们短暂地在老房子里住着。那时候父母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一吵就能吵一天。
后来秦浥发现老房子上有一个阁楼,于是此后每次父母吵架他都会拉着自己逃去阁楼。
此刻,杨酲能感受到少年秦悒身体的紧绷。但后者的动作却依旧轻快熟练,几下就爬上了阁楼。然后秦浥转身,脸上挂起了带着点阳光和狡黠的笑容,他向下方伸出手,语气刻意轻松:“哥!快上来!上面安全!”
下面站着的是小时候的自己啊。原来在秦浥眼中自己是那个模样,青涩、稚嫩、内敛,不太爱笑,但是异常乖巧。
一只略显苍白、属于少年杨酲的手握住了他。秦悒用力将对方拉了上来。
狭小的阁楼里,两个少年肩并肩坐着,楼下的喧嚣也好像越来越远了。少年秦悒侧过头,看着身边眉头紧锁的杨酲。
此刻附身其上的杨酲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秦悒的心情,好像有些难过,又有些兴奋。楼下争吵带来的压抑感还在,但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源。他甚至故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小时候的杨酲,压低声音讲了个并不可笑的笑话,试图打破沉闷,只为了看到对方眉头哪怕一丝的松动。
“你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当时的自己倒是没给他一点面子。
“但是让你开口讲话,这样就够啦。”秦浥笑得很灿烂。
杨酲心里升起一阵酸涩又柔软的情绪,他轻声叹息。
秦浥手指身前,脸上笑意不减,“这里以后就当我们的秘密基地吧!你看前面还有个窗户,从这里甚至可以看到邻居家的屋顶!”
“嗯。”小杨酲只是点了点头,身子却不自主地朝秦浥靠了靠。
“好想从窗户飞出去啊。”秦浥道。
杨酲不明所以,“你没有翅膀。”
“没有翅膀就不能飞了吗?”那个少年眨了眨眼睛。
……
有些东西似乎就这样悄悄地,日复一日在狭小幽暗,甚至不允许成人直立站下的阁楼里滋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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