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绮罗幻象

前前后后动荡五十年,这一时期被称为“浑沌半世”。

她带着他开启了逃亡之路,一直逃到九重山。

绮罗还记得那天旻穹下着滂沱大雨,她和他遍体鳞伤,身后是谕师、春神及无数执行官的围剿。雨水冲洗她的眼眶,那天她真的看清了很多。

春神称她与恶人同谋,已不再适合担任画骨一职,他亲手抽了她的脊骨,说会让更适合的神灵继承,继续创造旻穹生灵。而谕师则戴着狐脸面具站在一旁,但她似乎可以透过面具看到他正以悲悯可怜的目光注视着她和他。

他们与四大恶灵一同被封印,封印前她看到谕师悄然摘下面具望着她,虽只有一瞬,却让她想起当年初见时对方童颜鹤发的模样,她的心就如旻穹的雨一样冰冷,于是临死前就算散尽神核也要降下此间最恶毒的诅咒,让酲承受百世痛苦,让他最趁手的武器归墟引可以噬夺他的双眼。

自此她再不怕抽骨之痛,却无比厌恶谕师的那双眼睛。

自那以后,谕师的正仪和所有执行官的归墟引都会反噬正主,轻则失去眼中一切色彩,重则时常双目噙血。

绮罗神魂将散之际,她的最后一点灵光被绛之强行攫取温养,仅存一息。

……

……

光影流转,最终定格在九重山雨幕下谕师的脸庞上。

尽管秦悒反应极快,下意识地侧身试图挡住杨酲的视线,甚至伸出了手——

但杨酲还是看见了,看得分明。那张脸竟与他自己的面容相差无几。

时间仿佛在沉渊之笼前凝固了一瞬。

杨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没有惊呼,没有质问,甚至脸上惯常的清冷表情都未崩裂分毫。只有那双幽深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随即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冰冷和沉重如山的情感无声地在他心底弥漫开来,瞬间淹没了其他所有情绪。

也许是难以置信,也许又什么都不是,但更多的是无法言说,杨酲无法对他此时的情感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他看着光影中绮罗绝望的脸,看着自己冷酷的手,仿佛那抽骨之痛也传递到了他的灵魂深处。

秦悒立刻捕捉到了杨酲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眼底深藏的惊涛骇浪。他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握紧了杨酲垂在身侧、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传递着无声的担忧。

“这不可能。”他低声唤道,声音里没了往日的调笑,眼睛里也升起一团几不可察的火焰。

“我有个问题,”杨酲的声音响起,只是一瞬他就从方才的茫然中抽离,他望着白雱,问,“白代理,你从前应该有见过谕师的长相吧?为什么一开始见我时没有起疑?”

白雱作为万千生灵代表接任时正值浑沌年间,那时候她的确见过谕师几面,但这个人总是戴着狐脸面具,她打听过原来是春神送给他的。那时候她只知道谕师和春神经常对着干,在织梦居的谈判桌上二者的各自势力常常吵到不分白昼黑夜,但在关键问题上又表现得一致对外。二人并非总是待在织梦居,白雱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正式接任时九重山已封印恶灵,之后她便再没见过谕师。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任务都是找到春神并对其进行疗愈。她的前辈告诉她春神和谕师时常争吵打架,不过往往都是春神被逐出家门。

“他们住在一起啊?”年少的白雱问前辈。

“呃……是。”前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笑笑。

“关系不好为什么还住一起?”

“这得问春神,很多时候都是他主动找谕师的。”

“那他还真是厚颜无耻啊,怪不得被赶出去。”

后来春神告诉她谕师放弃了自己的身份,兀自去人间轮回。他走得很彻底,其实白雱理解,因为谕师和春神毕竟不一样,前者不是初创神灵,原身也许只是某个普通生灵,多多少少都会对人间有些向往,而后者生来便在旻穹,生生世世也必将驻留,因为旻穹需要他。

这位神秘的谕师并没有留下一纸画像,就好像他从未来过,又如当年神秘消失那样人间蒸发了。

反倒是春神,白雱经常和他打交道,也收留过这个神灵几次,和他成为朋友。以至于刚见秦浥时她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探察到对方魂力和内核后又觉得秦浥与春神之间不完全一样。也许只是面容相似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尽管在情感问题上谕师表现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他也没有做错过什么,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更是和春神统一战线。

此时她看着光影中那张酷似杨酲的脸,眉头微微蹙起,“虽然我从未见过谕师,但这不可能。我可以不相信谕师,但我相信春神,他绝不会有错。”

她看向萧余汶,似乎想从后者口中听到一些支持的话。但转念一想,画骨遭到灭顶之灾时萧余汶似乎还没有降世,混沌时期他从岁谷来到外界,却很快遭到众人排挤,于是他又回到了岁谷,常年不出。

但萧余汶竟破天荒地开了口:“如果真像绮罗眼中的那样,他们做这事是不想活了么?他们可没这么蠢。”

杨酲:“……”

萧余汶淡淡地瞟了几眼杨酲,又道:“况且过了那么多年,记忆出现偏差也不是没可能。”

“是,当务之急不是纠结这个,而是收服剩下的恶灵。也许等到尘埃落定真相便可大白。”白雱也点头道。

然而就在对幻象内容充满疑窦的氛围中异变突生!悬浮在囚笼中心、被冰晶与藤蔓封印的彩色珠子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嗡——!

刺耳的嗡鸣声打破了死寂!包裹珠子的翠绿藤蔓应激般猛地收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冰晶表面也瞬间爬满细密的裂痕!珠子内部原本沉寂的妖异彩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疯狂地闪烁、冲撞!彩光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极致的恐惧与憎恨混合的爆发,目标直指正凝视着光影的杨酲!

珠子仿佛认出了眼前这张脸,它属于绮罗最后残存的灵性,关注到了杨酲的面容并产生了强烈情绪波动。它像一头被唤醒的、只剩下痛苦与仇恨的困兽,隔着封印,对着杨酲发出了无声的、充满怨毒的尖啸。

这像是一种威慑和恐吓,直逼杨酲!而他确实被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了一跳,面色苍白,眼神却格外深沉。秦浥看到他指尖微微发白,于是悄悄为其渡去魂力安抚,同时操控正仪在沉渊之笼上散下能量波。

“吵什么。”接着萧余汶一个眼神甩去,顿时笼上又生出新的冰晶。冰晶细密而又坚韧,比之前执行官们结出的更为严丝合缝,彻底将珠子隔绝在笼内,任它如何折腾也巍然不动。

看来这个游离的神灵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白雱想。杨酲也这么想着。

“灵泉疗愈结束,武器业已选好,色相恶灵也见过了。还有什么要做的一并说了。”萧余汶沉静开口。

白雱抓了一把头发,其实如果没人提起很少有人注意她的外形,貌似只是个年过花甲头发花白的老人,但却有硬朗的身体和看上去尚且充盈的魂力,她现在是织梦居唯一的主心骨,也是旻穹灵力亏损却依旧勉强正常运转的根源所在。

白雱道:“九重山的禁制力量所剩无几,还需要春神之力定期进行稳固。之后我们会对恶灵进行转移,将它们再次封印其中。”

一行人来到九重山。

数名执行官上前,手中普通的归墟引亮起柔和白光,交织成一道纯净的引渡光桥,穿透封印,轻柔地缠住山体。

杨酲抬手,他冥冥之中感受到身体不受控制,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奔涌而出。接着,无数银白光丝紧密地编织、缝合,最终形成一张结构繁复精妙,散发着翠绿生机的大网,而当网接触山体的那一刻突然消失不见,群山却随之震颤,散发无尽光芒。杨酲可以感受到面前的九重山有一股磅礴的能量正在奔流,山风呼啸而过。

当最后一丝能量融入,光芒渐渐内敛、平息。

秦浥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抬了一下手,正仪在他手中发出轻微震动,似乎在回应着他。于是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正仪立即脱离悬浮于空中,散发出青色陈绣的光泽,有一股能量从它体内涌出,直奔九重山而去。

一道融合了多重伟力的无形屏障深邃、稳固地隐入虚空。此次禁制的加固得以让九重山宁静一段时间了。

白雱欣慰地长舒一口气,“辛苦诸位。”

……

……

回到人间。

杨酲再也没见过刘萱,而再次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个姑娘的消息时已是三天后了。

刚上完今天上午的课,小队众人出来吃午饭,顺便讨论一下一些战术和题目。

午餐期间,一向话多的段晓暄突然压低声音,遮遮掩掩地朝众人开口:“你们听说没?艺术生里有个女孩主动退赛了。”

杨酲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楠安就瞪大双眼首先发出了质问:“什么?都走到今天了突然说退赛,谁啊有这么大的勇气?”

“叫什么……刘萱吧,还是你们学校的来着。”段晓暄看向杨酲和萧余汶二人,后者一向不开口,前者点了点头。段晓暄使了个眼色,声音更低了,“我听说那姑娘之前成绩挺好的,就是样貌……不过也无伤大雅,她突然说要退赛,总领队还劝了她好一阵儿,不过她最后还是决定要走,听说时间就是今天呢。”

“样貌怎么啦?怎么啦!”张清悦拍案而起,“我倒是觉得她很好看啊!你们是没见过她的眼睛,双眼皮,水亮水亮的……”

陈潇慧今日没有毒舌,也在附和张清悦的话。

他们没有完全点明,但杨酲也听得出话里明里暗里想要说什么。

这些人前段时间在群里极力夸赞刘萱的美貌,如今又好像不太记得这个女孩了,看来是有什么在改变他们的记忆。

“嗯。”杨酲胡乱点头,闷头吃饭。

饭后众人稍微讨论了片刻就准备回去午休,杨酲则说自己有点事,叫着萧余汶先行离开。

他去找刘萱了。即使对方没有告诉他此刻所处位置,但杨酲就觉得她应该在那儿。

今天又下起了雪,天空飘起细小的雪花,像是在祭奠,又或是哀悼。

画室。

刘萱在收拾自己最后的画稿。

她脸上的疤痕清晰可见,失去了恶灵力量的修复,它显得更加深刻。她的一只手缠着绷带——那是她砸碎喷瓶时意外被玻璃划伤所致。但她眼神平静,不再空洞。

杨酲和萧余汶送她到集训场地大门口。刘萱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们,也看向身后那座承载了梦想也经历了梦魇的山中基地。

“你后悔吗?”临别时,杨酲呼出一口热气,问她。

刘萱轻笑,“你指哪件事?”

杨酲这才忽然意识到她的音色很有辨识度,冷静、沉稳,像是有棱角的冰山,屹然矗立在海面之上。

“没有答应色相?也许是这件吧,也可能是放弃联赛?”

“没什么可后悔的。”刘萱抬头,迎面雪花濡湿她的头发和眼眶,“我这样的情况,就算当初真的答应色相又有什么罪过呢?”

“那你恨吗?”杨酲又换了个问题。

刘萱笑得更灿烂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恨啊,当然恨了。”她伸出手,用掌心托举细小的雪花,看着它们迅速化作一滴水,“我从不原谅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如果我真的做了和她们一样的事,那么我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如果代价是交出我的身体,摧毁我的本心,那么我宁愿自己的皮相丑不堪言。”

一直沉默当背景板的萧余汶开口,“你今后什么打算?”

“正常高考吧,虽然没有恶灵我的成绩大不如之前,但这才是真正的我。”刘萱道,她指了指自己的断指,“我会积极治疗,尽可能发挥我的极限。以后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大学半读半工,也想在网上做个绘画博主。”

“我哥哥其实人很善良,他喜欢小动物,也喜欢花花草草,他说他之后要开一个花店养花卖花。我到时候还能给他打下手……”

谈及未来打算,她好像忽然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话未来得及说。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杨酲终于明白张清悦口中“水亮水亮”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她一直都是个极好的姑娘。

正当她兴致正高时,一把伞撑在她的头顶。杨酲和萧余汶同时看去,原来是刘嘉来接她了。

“不是说不让你来?学校会有专人来接的。”

“好久没见了,我来见见你。”刘嘉有些内敛,他挠了一下脸,道。

他这趟是跟着学校的车一起来的,为的就是来接自己的妹妹。

刘嘉将妹妹送去车上,然后转身走向杨酲和萧余汶。

他先是对萧余汶鞠了一躬,“之前的事是我不对……吓到你,抱歉。”

其实这样的话先前他已对萧余汶说了很多遍,也倾尽所能补偿了很多,杨酲听说他现在手里有三份工正在打。

“没什么。只要你现在不捅我一刀,一切都好说。”萧余汶难得开了个玩笑,他嘴角微微勾起。

“不会了。”刘嘉也笑了。他又望着杨酲,道:“也谢谢你。”

说罢他转身,和妹妹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刘嘉和刘萱的背影在细雪里都显得有些单薄,但好在此时的他还是他,她也即是她。杨酲和萧余汶目送车辆远去,和他们一起的其实还有虚空里的秦浥。

他们站了很久,久到阳光浮现,雪融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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