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如脱缰野马,冲散了最后一丝暖意,将天地间仅存的温和也席卷殆尽。
小孩子往往喜欢冬天,喜欢这个大雪纷飞的季节。但杨酲恰恰相反,他讨厌刺骨的寒风。
透过“秦浥”的视线望去,世界已覆上苍茫的素裹。视野的高度提示着杨酲,这是近几年的光景。
“秦浥”不住地搓着手,目光却紧紧锁在身旁的哥哥身上。对方裸露的鼻尖冻得通红,每一次呼吸都在冷空气中呵出转瞬即逝的白雾。
那双依旧温热的手,轻轻捂上了“杨酲”冰凉的耳朵。
他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么热?杨酲心想。他好像一个火炉,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意。
“好冷,我讨厌冬天。”梦境里的自己低声抱怨。
“这几年的冬天都是暖冬,雪下的不多,小学初中哪一年的冬天看不到几米长的冰棱?”“秦浥”的声音带着笑意,指尖拂过“杨酲”的额发,仔细地将围巾在他颈间掖紧,又顺手接过他怀里的书,没抬眼道,“风大。”
余光扫过周围环境,他们好像正坐在快速公交车站里。杨酲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他们去年刚刚发生过的一段经历。当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大图书馆,楼上自习室条件也不错,偶尔他们就会来坐一坐。
附身在“秦浥”身上的杨酲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件事,心底掠过一丝模糊的异样情感。
“杨酲”闷闷地应了一声。他早上吹了冷风,到现在脑袋依旧昏沉,起身时眼前发黑。寒意冻僵了他的舌头,连多说一个字都觉费力,“……知道了。”
秦浥再次握住他的手试探温度,没等对方从呆滞中回神,又若无其事地松开跑开几步。
公交车站其实离图书馆也不算太远,几百米的路程却又两个红绿灯路口,但一路上见到的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风太大了,吹得人发顶快要被掀飞,也还好他们的头发都是实打实长在皮上的,不是什么劣质的假发。
路边有位骑电瓶车的大叔在风中凌乱,破口大骂。
“秦浥”直等到走远些,才忍不住放声大笑。
冷风趁机灌入口中,呛得他胸腔冰凉,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笑声,弯下腰喘息不止。
“杨酲”原本绷着脸,目睹他这副狼狈模样,唇角也不禁微微上扬:“报应。你是小疯子么?”
“那你不就是疯子的哥哥?”
“秦浥笑得张扬,仿佛狂风再也无法撼动他分毫,“我们是粘在一起的!疯就疯吧,管那么多做什么!”
“杨酲”侧目望去,那肆意的笑容像寒冬里永不吹熄的火焰,正在风中烈烈燃烧。
杨酲共享着“秦浥”胸腔里那颗蓬勃跃动的心脏,这一刻,他穿透了对方阳光烂漫的表象,触碰到其灵魂深处蛰伏的癫狂与不羁的浪荡。这绝非温顺的月光,而是将要撕裂夜幕的锋芒,他从不是寂然的游魂,而是盘踞深渊、伺机而动的巨蟒。
他永远不会孤独,永远不会熄灭。
杨酲在心底笑。正是这样一个人,牵着他的手,将他从漫长的黑夜中一步步引向黎明。
厌浥的月色涤荡了最后一丝烦闷。等车间隙,“秦浥”仰头数着稀疏的寒星,低头看树影婆娑,掌心始终紧握着哥哥微凉的手。“杨酲”则安静地倚靠在他肩头,沉默无言。明明滴酒未沾,附身的杨酲却感到一阵微醺的眩晕,仿佛沉溺在由夜色酿成的玉液琼浆里。
末班车迟迟不来,空旷的车站里只有他们两人依偎的身影。
“杨酲”似乎有些倦了,不动声色地将头从“秦浥”肩上抬起,起身活动僵冷的四肢。
“坐着太冷了,我起来走走……”他刚开口。
话音未落,一阵更猛烈的罡风如同巨兽的咆哮席卷而来!路对面的共享单车瞬间倒伏一片,刺耳的电动车警报声凄厉地划破夜空。
“咳咳……咳!”他猝不及防吸入一大口寒气,肺腑如浸冰水,眼前白茫茫一片尽是凝结的哈气。
他正犹豫是坐下还是靠近秦浥取暖,第二波更凶悍的狂风已劈面而至!风势之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卷离地面。他无法睁眼,只能仓惶转身背对风口。
“秦浥”笑着招手示意他靠近,笑容却在下一瞬凝固!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被极致的惊骇扭曲!
杨酲奇怪地循着他的视线回头,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地将他狠狠推开!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北国的寒流跨越大江大海,它一路策马扬鞭、闯关夺隘,直至如今来到南北之地交界线上。喷涌而出的风潮撕扯着世间所有,摇摇晃晃固定在展屏上的展板、连根而起的瘦弱树木、行人安静的脸庞、散乱的灯光、寂静的夜……它们在这一刻全然崩塌。
公交车站顶棚,一块巨大的黑色铁皮广告牌在狂风的尖啸中被硬生生撕裂,朝着“杨酲”站立的位置轰然砸落!
千钧一发之际,秦浥将他推离了死亡的中心,自己却被铁皮边缘锋利的棱角狠狠刮过!单薄的羊绒衫瞬间被撕裂,右肩皮开肉绽,一道长达十五公分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在寒风中,鲜血汩汩涌出。
梦境里的“杨酲”,连同此刻附身的杨酲,心脏都被这惊魂一幕攥紧!恐惧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一切。
“杨酲”显然吓呆了,瞪大的眼眶一时无法复原,泪水瞬间涌了上来。他颤抖着看向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纸巾,小心翼翼擦拭着秦浥伤口周围刺目的血迹,又抽出湿巾,屏住呼吸,一点点将粘连在皮肉上的衣物纤维剥离。
“我给你叫救护车……”他终于哭出声,声音哽咽破碎。
“秦浥”脸色惨白如纸,却强撑着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血又没流太多……回家处理就好……”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
末班车终于蹒跚到站。两人踉跄着挤上车厢。
车上,“秦浥”似乎也被刚刚的动静惊到,但他没有再说任何话。他好像耗尽了力气,疲惫地阖上眼,将头沉沉地靠在“杨酲”肩上。即便意识模糊,身体却本能地紧贴过去,仿佛要通过体温感知对方的存在。
杨酲的灵魂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揉一揉秦浥凌乱的发顶,想要抚平那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头。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如同隔着厚厚的玻璃观看一场无声的旧电影,他甚至记不清当时的自己接下来做了什么。
也许是有心灵感应,回忆里的“杨酲”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秦浥”冰凉的脸颊,见他毫无反应,以为他睡着了。他微微侧过头,将温热的呼吸和一句轻得如同叹息的低语,送到“秦浥”耳边:
“谢谢你……我爱你。”
“秦浥”没有动。
但杨酲清晰地感受到属于“秦浥”的那颗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漏跳了一拍。紧接着,他和“秦浥”的耳廓都不可抑制地迅速蔓延开一片滚烫的红。
……
梦境中那句“我爱你”带来的悸动还未完全平息,杨酲的意识便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缓缓抽离。秦浥肩头伤口的刺痛、血液的粘稠、以及那句低语引发的耳尖滚烫……所有的感知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
再睁眼,又是熟悉的忘川镜湖。
冰冷的湖水气息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时间沉淀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正坐在渡厄的小舟上,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渡厄背对着他,沉默地撑着船篙,他墨色的衣衫与幽暗的水光中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那偶尔露出的银色发丝反射出一点微光。
……银色?他的头发怎么全白了?杨酲察觉到了不对,他心中一惊。
“好久不见。”杨酲按压住心中的惊讶,“你头发怎么白了?我记得上次见还不是这样。”
“嗯,是白了。”
渡厄微微转身,杨酲看到他脸上已经换上了新的面具,新的面具和曾经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略微有些拼接的痕迹,应该是刚修复不久。
他的话让杨酲无语。对方不想说,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湖面平静无波,倒映着深邃的穹顶。杨酲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右手手腕,那里皮肤下的灼热感又来了,烙印一遍遍提醒着他黄昏契约的代价。随着入梦次数增加,蚀魂的痛楚几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难以忽视。
小舟无声地滑向湖心。
杨酲仰起头,然后,他怔住了。
明明见过很多次,但杨酲还是被眼前景象震撼住了。
人间罕有的浩瀚星空,毫无保留地铺展在他眼前。忘川上的星空更璀璨了,一切可以观测到的星辰也许都在这里,没有城市灯光的污染,没有大气尘埃的阻隔,无数星辰清晰得不需要用天文望远镜去看,仿佛触手可及。它们不再是模糊的光点,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或明或暗、或大或小、甚至带着不同色泽的宝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墨色的天鹅绒上。星河如练,璀璨得令人窒息。
“星星好像又多了。”他近乎呢喃地感叹,目光流连在这片不属于人间的盛景中。
渡厄撑船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并未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脸,他今夜的声音有些暗哑:“旻穹一向如此。”
“能停一下吗?”杨酲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请求,“就一下。”
其实不需要他开口,往常渡厄也总会在湖中央稍停片刻,这是他对他的惯例。
渡厄沉默片刻。船篙点破水面的声音停了下来,小舟静静地悬浮在镜湖中央,如同一片落入星河的叶子。
两人一坐一站,在无垠的星空下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谧。只有水波偶尔轻吻船身,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们好像回到了第一次入梦的时候。
杨酲仰着头,几乎要迷失在这片星海之中。他努力辨认着那些在书里或网络上见过的星座,此刻终于以最真实的姿态呈现在眼前。
最近他是有些累,白天写题,晚上入梦,即便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24小时连轴转。他安静地曲腿坐在小舟里,什么都没说,似乎天上的星星就已是此刻对他最好的慰藉。
星星亮着光,忽明忽暗,像颗颗震动的心脏。杨酲看得出神,余光瞟到船头与他一样抬头望星的神灵。
他随口一问:“渡厄,你们神灵也会喜欢星星吗?”
“神灵与人类无异,不过是会些法力。人类有的情感,神灵亦有。”渡厄说这话时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杨酲。
这么多天入梦以来,杨酲和渡厄交流的虽然不多,他们做过最多的事也不过只是观星,但杨酲总觉得他们的关系也许就随着这一次次观星而步步接近,也许他们如今终于可以称得上一句“朋友”了。
杨酲心情很好,他饶有兴趣地开渡厄的玩笑,“既然这样,神灵也会喜欢上别人吗?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或者神灵?”
渡厄静静地看着杨酲的眸子,对方的眼眸里呈放夜空繁星,明明顶着一张如月光般清凉的脸,骨相冷冽硬朗,但眼睛又格外明亮,就像是仲夏夜的河流,它静静地流淌,却流淌在最热烈的日子里。
“看那边。”渡厄没有正面回答杨酲的问题,他抬起手,指向北方的天穹。那只剩骨骼的手,在星光下也显得透明,“北斗七星。”
杨酲也没想从渡厄嘴里套话,他不过是开个玩笑,于是也只是顺着他的指引望去。
七颗异常明亮、排列成勺状的星辰静静悬在那里,散发着稳定而古老的光辉。勺柄指向远方,勺斗方正,在无数星辰中显得格外醒目,仿佛亘古不变地悬挂在那里,是这片深邃夜幕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锚点。勺斗边缘的四颗星尤其明亮,构成一个近乎完美的方框,而勺柄末端那颗,它的光芒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穿透力,冷冷的光进入杨酲的视野。
“北斗……”杨酲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这勺状的星辰悬在头顶,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是一种注视感。
而当他的眼睛移至第七颗星星时,右手手腕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骨头里!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又是契约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刺痛杨酲的神经。
渡厄察觉到了杨酲的异样,双指紧靠,念了一句对方听不懂的咒语,顺着指尖流转,一股魂力流入杨酲的眉间和手腕。
片刻,杨酲觉得自己好了很多。
“看够了?”渡厄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杨酲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丝疲惫。
“嗯。”杨酲咬着牙强迫自己坐稳,手腕的灼痛感有所缓解,那感觉与星空的冰冷壮丽交织,却让他心底莫名发沉。
渡厄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将小舟撑向岸边。忘川镜湖倒映着漫天繁星,也倒映着舟上两人沉默的身影。星空依旧璀璨,却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
小舟靠岸。杨酲踏上土壤,回头望去。渡厄的身影立在船头,飘出斗篷的银发在星光下流淌,他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只是望着无垠的湖水。
“该醒了。”渡厄的声音隔着水波传来,比湖水更冷。
杨酲消失在渡厄的视线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那一刻,渡厄对着他做了一个口型,只是只言片语罢了,但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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