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前尘无相

杨酲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忘川镜湖亘古不变的水流声,在夜色中低回。一种庞大而悲伤的真相,如同无形的潮汐,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涌动、拍打。

他几乎要站立不住,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最开始在绮罗幻象里得知自己的前世风云,他心里已有愧疚,但很多事不方便说,如今事实再一次被摆出来,原来他是一个彻头彻尾冷面薄情之人。

“那还有办法可以让两半神核合二为一吗?”他忐忑地问。

渡厄摇头,“目前没有好办法,因为无人尝试过。”

杨酲本就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如今更是厌恶。原来真相的味道如此令人作呕。

渡厄明白杨酲心中所想,眼中的万千言语,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带着水汽的夜风里。他缓缓地,重新将那个冰冷的、象征着距离的面具,覆在了脸上。隔绝了星光,也隔绝了所有汹涌澎湃的情感。

“往事不可追。”渡厄的声音带着时光沉淀的沙哑,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法则,“神核撕裂就像星陨,想要恢复难逾登天。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回应,只是我不愿再欺瞒。今后我的感情你尽可利用,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只需要知道,你可以永远信任我。”他将选择权,连同那份沉重的情感,一并放在了杨酲面前。

杨酲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片刻后,他再次抬眼,眸中最后一丝复杂的波动已被强行压入冰封的湖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近乎冰冷的锐利。

“过往的细枝末节我无从分辨。”他的声音沉静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若真是我负你,千倍偿还在所不惜。不过现在我需要弄清几件事,也许需要你帮忙。连同之前你为我做的所有事,作为交换,你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只要我力所能及——”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哪怕是我的命,待事情全部完结,都随你取走。”

渡厄闻言,唇边泛起苦涩,那笑容里有无可奈何,也有洞悉一切的悲凉,“你的灵魂早已抵押给了走马回廊,我要你性命又有何用?我从来都不是想要你的命。”他轻轻摇头,指骨微抬,仿佛拂去一片尘埃,“但你所求我记下了。来日等一切了结,若有机会,我必向你讨要别的。”

“多谢。”杨酲颔首,姿态郑重。他不再犹豫,字字清晰地道出所求,“第一,我要找回属于‘酲’的前世记忆,一丝不落。第二,我要查一个人,那个同时出现在绮罗幻境和你记忆中的‘绛之’,以及他和我的关系。第三,我和秦浥身上命格互换的原因。”

他的目光穿透夜色,带着洞穿迷雾的坚定,“这三件事如果能分明,想必你和秦浥神核合一的方法也就不再是绝境。”

渡厄淡淡地笑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悬于头顶的北斗七星,七颗古老的星辰依旧散发着冰冷的光辉,无声地笼罩着湖面。星光倒映在渡厄霜白的发梢和杨酲决然的眼底,轻盈却又好像重若千钧。

……

……

黑暗之中,杨酲睁眼后就再没睡着,他的脑海里回忆着许多事。也许彻底的无路可走也是一次触底反弹、绝处逢生,他得往前看。

生命惨白平淡,到底没有圆满,只是彻底的无处可走。因而人们去叹命运,热衷那虚无的命、热望那泯灭的魂。

但路从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自然而然就有的,汪洋之上唯有自己用血和泪才能拼凑起一叶小舟。

恶灵依旧是悬在头顶的迫害,它们时刻都有可能前来索命;真相撕开一角,却还有无穷无尽的谜团尚未知晓;梦境与现实,究竟哪个才是真实,当下或许已无从得知。不过与其去陷入思考不断内耗,不如主动出击做出改变,毕竟只有往前走了才知道前面的路是怎样。

现在渡厄和秦浥完全活成了两个不同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人被分作两部分,但两部分各自生长了新的血肉,拥有了不同的内心世界。

事实捋顺,一切归于平静,感情上的乱麻才有机会去处理。杨酲是这样想的。

……但他们真的还想合二为一吗?杨酲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也许他方才不该那样对渡厄讲的。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还是先处理别的事。

渡厄说前世记忆要从走马回廊调取,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去取的,他得先问过织梦居才能作答复,而且很大概率是取不了的。他说了一个杨酲没料到的方法:偷。

他可以找个时机想办法关闭走马回廊的全方位监视感应,短暂打断天道对旻穹的监管,让杨酲取出记忆。但这样做有很大风险,倘若天道注意到并且大发雷霆,那他们所有人都得玩儿完。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挑战的就是天道的法则底线。天道不会亲自降下神罚,但未来一定会出现一个可以制服他们、前来索他们性命的人。

“我可以。”杨酲没犹豫。

“……你有时过分冷静,有时也这么鲁莽,之前签订黄昏契约就是。”渡厄无奈扶额,尽可能地温声道,“我说的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而且你可以受罚,但倘若自然对所有人降下神罚呢?你要让旻穹和人间所有魂灵和你一起赴死吗?”说罢,他又长长呼出一口气,“没事,我来想办法,有消息了第一时间通知你。”

“你现在要做的是先照顾好你自己,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平安度过每一天。”

……

滞怠逃走后,集训场地电力恢复,一切重归于好。白雱让人修改了监控,杨酲和萧余汶回到宿舍,把阳台昏过去的二人拖回床上。阳台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散乱的易拉罐和倒下的扫把拖把,这一看就是滞怠的把戏。他们在昏暗的环境下看不清地面因而摔倒,滞怠就推波助澜让他们彻底昏过去,不过白雱看过二人,说他们并无大碍,片刻便能醒来。

滞怠这是想吸引杨酲去阳台,引他现身进而进行迫害,但没有如愿,于是只好将整个山头融进独立空间,方便它进一步破坏电力、让流速滞怠,不过它没想到杨酲身上有春神之力,也没想到秦浥已拿到了正仪,更没想到萧余汶也会出现在这里。

既然它会现身第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它绝不会就这么罢休。

杨酲要提前做好准备。最后一场单人赛前夕,他和秦浥利用不多的时间,用尚未完全恢复的春神之力和正仪对整个集训场地,尤其是明天的比赛现场进行悄悄布设,藤蔓将区域进行全方位笼罩,但人类看不到这些。

尽管全身俱疲,第二天杨酲依然正常参加比赛。

毕竟前夜影响颇大,就算有神灵命格也不可能做到毫不在意。杨酲第二场单人赛发挥得中规中矩,没有前面那么出色。

截止目前,所有比赛告一段落。核算最终结果时,在全国排名里杨酲排在中上游段,有一些还不错的大学朝他抛出橄榄枝,但他并没有一口应下。

他参加这次全国竞赛并不是为了立刻入学,而是拿好竞赛赋予他的光荣徽章,进入半年后的最终一局。

曾经的六人小队里,陈潇慧理所应当还是位列他们中间的第一,在全国排名里也如愿进入前十,直接保送华清;张清悦最后两次单人赛均发挥超常,数学单科又力压群雄,惊喜地被京华招揽走了;李楠安稍逊前面二人,不过也爬到了国排中游,他在数学和汉语言专业之间选了半天,最后还是选了自己热爱的数学,去了首都相当好的一所师范大学。剩下三人放弃直接保送的机会,段晓暄摊牌,说家里有个集团要继承,被父母勒令参加高考并且选择金融方向,将来还得为出国深造做准备。

至于萧余汶的理由其实就是杨酲的理由,做不到最好那就再去做到最好,他们手里还有一次关键机会。并且接下来半年在稳定发挥的基础上再稍稍努力些,加上竞赛也是加分项,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学校和喜欢的专业,应当都不是问题。

回到学校,刚开始他们还引起不小轰动,其中不乏赞赏、崇拜,也有不少质疑和议论,后来这些声音都渐渐止息,因为高考已近在咫尺。

杨酲专心备考,通过渡厄牵制走马回廊,他现在大概一个月才入梦一次,渡厄还会事先通知他让他做好准备。而杨酲让其帮忙查的事,渡厄曾找过白雱,白雱说她每年七月有一次与天道“对话”的机会。这个机会原本在春神手里,后来转交给了魂灵代表。

对话期间她可以向天道提三个要求,说是只要合情合理,不违背世界正常运转律法的都可以被考虑在内。但考虑毕竟只是考虑,此前白雱曾提过类似“永恒资源”的要求,最后都杳无音讯,没有得到任何落实。

历代织梦居高层也都觉得这机会没什么大用处,只是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可以缝缝补补。他们内部有一本手札,精确记录已被准许且得到落实的要求和实现时间,比如“19xx年人间无蝗虫灾害”,或者“20xx年某干旱地区于x月x日下一场大雨”,甚至“20xx年xx月人间国际经济形势大改”这种荒谬无厘头的要求,它们没有任何规律,并且以上例子也并非每次都会得到准许,好像全都要看运气,看上面那位的“心情”。

也有人打趣说,天道就像一台程序紊乱的机器,这样也许是因为身上的代码错了。不过这只是一句玩笑话。

这本手札曾被赐名“无相”,意为,

应无所往,而生其心。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他们这么多年研究只得出一个结论,人间事好求,旻穹事难求。也许是天道觉得旻穹已经是一个世外桃源了吧。

后来白雱也觉得这机会鸡肋,十个要求里能有两个被准许已是万幸。但她还是每年老老实实汲取人间、旻穹最强烈的三个愿望上递。七月之期将至,快到白雱提要求的机会,但她身上肩负责任,她不可以拿这三个珍贵的要求开玩笑,更不可以假公济私。她只能借着“对话”的机会和自然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暂且打开走马回廊的权限,或者引荐一下杨酲,哪怕她要受处罚和代价。

“你给我机会,我会承担一切后果,包括其背后的代价。”杨酲曾言。

白雱点了点头,没拒绝。

她其实并非心存大爱之人,当年被选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前辈的推举,他们看中了她一向铁面无私、秉公执法的工作态度,加上他们总说她“身上有被选择的灵气,可救旻穹于万难之间”。

如今她感受到自己力量渐失、心力交瘁,如她一般的人都去居民区疗养过舒坦日子了。但旻穹能源枯竭危在旦夕,春神尚未归位,织梦居高层除她以外还有几名优秀执行官,而这些人内部互相牵制,斗得水深火热,白雱是他们中间的平衡木,倘若她离开那么织梦居必将遭受破冰境况。

所以她还不能就此收手。

春神归位,谕师回归,一切重归于初,她才能光荣退休。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也许这句话也是说给她听的,说给历代掌权人听的。可惜时代变了,能听进去的人早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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