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渡厄则悄然接手了所有生活琐事。他沉默地打理着小院的一切,烹制清淡适宜的餐食,定时送去温热的安神茶。那茶汤里总带着一丝极淡的,似乎是属于忘川湖畔幽草的清苦气,能抚平杨酲精神上的焦躁与疲惫。
他常无声出现在门口,但并不进去,只是停留片刻,看里面二人依旧伏案,又悄然离开。他就像是沉默的背景,从不打扰,却也无处不在。
高考前几天,杨酲很平静,反倒是秦浥和渡厄都有点难以掩饰的紧张,一个让他再把文具清点几遍,一个则反反复复探查他的魂灵状况,看他精神上是否健康。
高考那日,天色未明,细雨微凉。
杨酲想了很久,还是拒绝了秦浥和渡厄的陪同。人一辈子总有一些事要自己亲自去面对,他一个人也可以把所有事都做的很漂亮,他只需要一个寻常的战场,仅此而已。
进门时,送考的班主任等在校门口,看到他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萧余汶和他正巧在一个考点,进去时还恰好遇到,萧余汶冲他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杨酲的背影清瘦笔直。
他身后空旷的一角,两道常人无法窥见的身影静默伫立,一道温暖如琥珀微光,一道静谧似星辰月夜,目光却同样专注地追随着他,直至他消失在人流之中。
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杨酲走出考场。
雨已停歇,天光乍现。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结果在心里落定。
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二人所在的角落,只是慢慢看向回家的路。
没有鲜花,却有生日花环,没有祝福,却有一颗像是凝聚星辰的石子,这些足以慰藉他的一切。
考完了,他该回家了,但他还不能。
他要去一个地方。
……
秦浥的骨灰安放在城郊的那片公墓里。自别离后直至如今高考结束,杨酲中间一次都没来过。
他不想面对这座冰冷的石碑,因为它总让他觉得过去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假象。过年的时候杨无复提起这件事,他知道他总归要去看一看的,哪怕只是一眼呢?如果连他都不去,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人再去看一看了。很多时候最怕的不是离开与死亡,而是遗忘和不愿去想。
去往墓园的路与回家的路截然相反,杨酲下了地铁,按照导航所指方向走了很久,越往前越宁静,他好像能看到遥远的疏朗田畴和低矮山丘。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落在寂静的墓园小径上。
墓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这里许多石碑上的名字都被雨水冲刷有些模糊了,边缘处沾着刚刚生出的青苔。杨酲在一排排冰冷的石碑间穿行,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终于在一片尚且有阳光照拂的区域,他看到了那块熟悉的墓碑。
墓碑上,照片里的少年眉眼弯弯,笑容干净得像从未被世事侵扰。
杨酲蹲下身,后来又坐在石碑旁,倚靠着它,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冰凉的字迹。那些字迹从右往左书写,
“秦浥之墓,
乙酉年九月十八日吉时生,
壬寅年八月廿八日溘逝。
眼含琥珀,心存皓月。
世中逢尔,长眠于此,爱念已存。
未亡人杨酲泣立。”
这段字杨酲曾经写好后读了很多遍,他早已烂熟于心,如今再读一遍,又想再多读一遍,如果时间停下让他永远坐在这里读下去,其实也是一件很让人满意的事情吧。来之前在地铁上他想了很多话,此刻他也很想说什么,却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反倒是眼泪先流了出来。
这个时间来墓园一坐坐很久的人往往都上了些年纪,要么人已过中年,添了白发,可杨酲还很年轻,他太年轻了。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由泪水无声滑落模糊了视线,直到眼眶莫名产生肿胀感。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晃动的光斑就像是少年时秦浥总爱用手指在他书页上画的星星和月亮。
风穿过墓园,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他伸出手,想要接住那片叶子,指尖却只触到一阵冰凉的风。就像此前很多次他想要抓住秦浥的手,最终却只握住一把虚空。他靠着石碑闭上眼睛,渡厄隐忍的那双眼神和秦浥温和的笑容在他脑海中逐渐融合成一幅图画,他分不清什么事现实,什么是虚幻。
虚空中的两个人不说话,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说“我没有死”吗?要说“不要难过,我永远都在”吗?可这些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信什么,怎么信,这是杨酲的事。哪怕他们说一千遍、一万遍旻穹是真实的,恶灵是真是的,他们从没有离开,但杨酲亲眼目睹了秦浥的受伤与离开,这也是事实。
你可以说秦浥从没有远去,但秦浥也的确伤痕遍身。
渡厄先一步出了墓园,一个人背对着这边,不知在凝视哪里。
墓园里杨酲的指尖依旧在“爱念永存”四个字上反复摩挲,冰凉的石面仿佛能吸走他指尖的温度。他想起秦浥以前喜欢开玩笑,总爱在冬天把冰凉的手掌贴在他后颈,还说这样就可以驱寒,而他总是拍开对方的手,还把自己的手也放在对方脖子里,对方笑着笑着却没有再反抗。
夕阳沉入西山,将最后一缕金辉从秦浥的照片上抽离,少年的笑容在暮色里渐渐模糊。
“秦浥,”杨酲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好像……快要分不清了。”
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分不清秦浥和渡厄。
“为什么一定要去分清呢。”秦浥的声音忽然响起,他盘旋在杨酲身边,看四下无人便化了形,“杨酲,有些事注定就是无法分清的。”
暮色散尽,杨酲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照片里的少年依旧笑着,可他知道那笑容里藏了太多未尽之言。风吹过树梢,带来远处隐隐约约的犬吠,惊起几只宿鸟扑棱棱掠过天空。
他转身,与秦浥并肩离开,他们都没有回头。
天空中的星辰静静燃烧,像一粒粒不肯熄灭的火种映照着墓碑上那句“爱念永存”,也映照着他们身后那两道悄然跟随的、被月光拉得极长的影子。
渡厄始终站在墓园入口的松柏下,隐藏在树影里,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望着二人渐近,也沉默地站在了杨酲身边。
这条小径很窄,却像是长得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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