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温逊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
此时被他戳破,她怔了一瞬,转眼便不慌也不忙,更轻声一笑:
“我有此心,君侯便能会意,又怎不算是赶巧?”她轻抿一口茶汤,“想必君侯也定能猜出我为何来此?”
“……为太学司业。”
太学历朝历代均有以太子为司业的传统,到大魏朝建立时也沿用了旧制。太学常设祭酒一名,司业两名,作为正副手。太子成年之后,司业之一便会封给太子为虚职,不过是给太子一个便于与太学子弟交际的名目。
这位置不涉朝堂,也无干政务,对此时的李希而言,却是一个既合旧例,又不涉党争、不为忌惮的极佳起点。
“不错,”李希不加掩饰地认下,“君侯以为如何?”
温逊以为不如何。
“此事还须太皇太后定夺,臣等无权……”
“我之所以坐上帝位,”不等他说完,李希便幽幽插道,“全是因着清党与姚党的默契。”
当今的朝堂分为三派,以太皇太后姚婴为首的豫州世族、以温逊为首的寒门清党、以太后陶氏为首的雍州世族,其中姚党执掌朝纲,清党声嚣日上,而陶党日益式微,几乎以难成一势。如今的朝堂争斗,也几近是姚党与清党间的此消彼长。
李希的皇位正是这两方撕斗之下,阴差阳错又勉为其难落得的平衡。
这其中的源头——姚婴,早年与高祖共立大魏朝,是正儿八经的开国皇后。自三十年前高祖病中体弱,姚婴便把持朝政已有半个甲子,便是她的亲子成帝都插手不得。到成帝去时,与其说成帝诏命新帝继位,但天下皆知,诏书上的人选是姚婴定。
而清党搏得便是这“姚婴定”。在取出封存已久的遗诏之前,论谁都会推测姚婴选定的新帝会是她最珍爱的侄女先皇后之子——晋王李明。因此只要能在成帝殡天之前将李明除去,令姚婴措手不及,下一任帝王便会就势落到下一个皇子的身上。
那便正是生母出自寒门的广陵王李微——清党的心向之主。
可不成想,温逊亲手拆开的遗诏之上,竟是写了素来毫无存在感的乐平公主李希。
毫无存在感,却实则城府极深。温逊暗想,边听得眼前人继续说道:
“但这帝位仅仅是默契之一,还有默契之二,便是我名为帝王,却万不可插手朝政。这也是为何,如今这样女子继位的‘荒唐’场面,最重出身的世族与满腹纲常的清党竟然齐齐沉默,无一人跳出来斥我悖逆正统。”
其中内情,仍在于姚婴。
姚婴摄政数十载,后来数度生出了迫使儿子禅位于她的意图。
可对于满朝男儿而言,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是代子行事,以国母之尊施政自无不可。甚至一个继承父位的傀儡女帝,不过是承载帝王血脉的器皿,勉强亦可。
但一个实实在在掌控天下的女帝,却是裙钗妇人骑在儿郎头顶的奇耻大辱!
如今满朝文武接受李希,不过因为他们各自理想的晋王或广陵王都已没有机会。
更因为这李希,她不过是一个过渡。只要借着李希熬过姚婴,到姚婴百年之后,自会有合适的宗室儿郎,在他们的襄助之下“拨乱反正”,取而代之。
而姚婴选择李希,亦是因为她不过是个过渡。一个女帝之后,又何妨不能有下一个?
他们看似都对李希登基毫无异议,实不过心里都计量着,他日踩着李希的尸骨,作那登上至尊之位的最后一梯!
此时温逊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作答。他并不曾料想她对自己的处境看得如此分明。
“……既然陛下心知肚明,又何故为难?”
“为难吗?”李希微微一笑,“我看是君侯将我所求之事看得太重了。区区一个太学司业而已,先帝自及冠起便挂着这个名头,但你瞧,到他驾崩时也未能翻了天去。”
温逊眉心轻颤,极力忽视她说起亡父时的那丝轻蔑。
“即便如陛下所言,陛下要来这司业是无伤大雅之事,臣却为何要帮陛下呢?”
闻言李希笑意更深。
“想来太皇太后也是如此作想,才接连三日任由我出宫苦守太学。可你便不能为帮而帮吗?”
她这话说得冒昧,但敏锐如温逊,又岂会错失她话中之意,果然听她续道:
“我不敢妄加揣度,只知倘若我是太皇太后,必不会留下广陵王这一祸端。眼下太皇太后对我这三哥却毫无动作,君侯不觉危险吗?”
温逊捏在茶盏上的手指扣紧。她所言正中他如今担忧之处。
“陛下之意,是让臣假借襄助陛下,将太皇太后的目光引到陛下身上,以此换得广陵王的喘息之机?”
李希点头:
“当然,我也会配合君侯,做足这场戏。”
温逊不以为意地轻瞟她。
“如此说来,倒像是臣等得了便宜,陛下却只得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
李希在半举的茶盏间回望他,双眸微眯着浅笑道:
“我正是如此心善。”
温逊自知她必有不曾说出口的打算,便未再答话。但单看他神情,李希已自知此番可成。
出了太学大门,李希并未径直回宫,竟全当隐在四处的护卫与暗桩如无物,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处酒肆,直到入夜也未出。
入夜时,她裹上酒肆里的棉衣,揣着手在酒肆内院的廊下席地而坐。有晚风勾起颊边几缕碎发,轻轻带出廊下竹叶荡开的青波的弧度,在月色中宛如起舞。
不多时,晚风与骤风相叠,竹叶沙沙间一阵脚步在廊前似轻似重的落下。
有人踏着风声从月下走来。
李希抬眸。远处那人披着玄色大氅,着墨色劲装,腰身纤细挺拔,行止间一步一顿,起步轻盈如飞燕,落步分明如落钉,万千青丝以银冠高束于顶,步履间于夜空衣袂轻扬。
那人望来时一双柳叶眸挟着锐光,如利剑穿堂而过,却在落进李希眼中时化作湖烟散去,凝出一层久别重逢的笑意。
“无拂!”李希笑开了唤道,转瞬便有指着她大声嘲笑,“好歹一个将军,这不走正门的毛病怎就不改?”
赵如赵无拂好不容易绷住的女将军架势当时便裂开,一个跨步给了她一爆锤。
李希抱着脑壳呜呜假哭。
“要不是你,我能落下这毛病吗!你还嫌我!”
正巧后头又走进两名宫人。李希抬眼,瞧见其中一人张着与她侍女余诃子一模一样的面容,却身量高壮,挤在侍女宫服中尽显局促。她“噗嗤”地笑出了声。
余白青这下更扭捏了,恼羞成怒地咆哮:
“主上!”
笑罢了她又开始忧虑:
“白青这身形越来越健硕了,这回再扮作小盒子进宫,也着实不大像样。”
余白青闻言表示不服。
“我好歹与小盒子双生,同她长得一样!若我这都能穿帮,一会儿等将军换上衣服你再看,岂有一点像个侍女。”
与她同来的真侍女此时已熟练地进屋将宫人装扮换下交给赵如。
倒是赵如,抱着衣服不知所措地瞧着那宫人乐颠颠奔去酒肆正堂玩乐。
“要是真穿帮被抓住怎么办?”
“那不能。”余白青迅速回道,并豪气地拍了拍她肩膀,“你太小看我们了。”
赵如不明其意,李希却与余白青相视一笑。
世人皆以为李希在朝内毫无根基,实是因为在他们眼中所谓的“根基”,似乎只有母族、世家的盘根错节。
李希流落掖庭,看似白白浪费了作为帝女交际奠基的十年,却是众人齐齐忽视了掖庭本身。
朝内数万宫人,全数出自掖庭教化。这本就是她的根基。
不说旁的,时至今日,宫城之内、宗亲之家,鲜有她李希不知道的事。
而偷摸替换个把宫人进宫,也不算极难。
赵如与余白青一路入宫,甚是顺畅得很。
长明宫中,余诃子点上灯盏等候已久。
“那温逊很是奇怪。”几句寒暄后,李希便与余诃子谈起白日的事来,“眼下我们对他所知多少?”
余诃子还不知李希所指,只粗略答道:
“此人的消息不好查。面上的事,主上也是知道的。这温逊温无恪是宦官出身,听闻是少年时族中获罪,因他年纪小,免于一死,受了宫刑。但此人不曾经过掖庭教化,而是一入宫便被席年收作了义子,跟随在他身边参政。”
“席年是何人?在宫中想要个人便要去了?”赵如常年镇守凉州,久不在京城,在旁听着,最是在状况外。
余白青如今是她的将兵长史,虽也久在外头,但却是少时和李希、余诃子一同在掖庭长大的,宫中之事多有耳闻。此时她解释道:
“温逊如今封武周侯,食邑千户,更身兼中常侍、卫尉二职,其中武周侯的爵位与中常侍之名都是承袭自他义父——席年席知秋。”
“这么厉害?”赵如扬眉。
“不仅如此,他这义父原是豫州士族之子,更与太皇太后姚婴是总角之交,太皇太后年少时就是在他母亲门下治学,两人还有师兄妹的名分。当年新朝未立,高祖征讨旧朝,于凉州遇险。正是这席年孤身奔袭,请得援军相救与乱军之中,这才使高祖保住性命。”余诃子补道,“但这一战,却使得席年永久的损了身。
“听闻席年本人对此倒并无伤怀,反而在醒转听闻之后仰头高声笑道:‘好在未曾伤了别处,叫我依旧舞得了剑读得了书,只肖有这两样我此生便全!’”
这部分故事却是余白青也不曾听闻,不禁叹道:
“此人倒是心性豁达!”
“可是啊,他这般豁达洒脱,高祖与姚婴却不能。后来魏朝立国,高祖念及救命之恩,赐封他为武周侯,叫他成了新朝第一位万户侯。在往后,席年看不过新朝百废待兴却乏人可用,竟干脆自请入宫为宦。自此便有了一位武周侯中常侍,名为内宦,实为朝臣,作为中常侍可在宫外设府,作为武周侯亦无需留驻封地。”
“不仅如此,”李希补道,“席年祖上世代都是大儒,自旧朝时便代代皆为帝师。其父席道清开立道清书院,席年又辅佐姚婴开创科举,席氏一门可谓是寒门派系的根底。如今温逊之所以能以宦人之身做清党之首,也仰赖这席年死后将基业都交托给了他。”
话到此处,余白青也好奇了起来:
“那主上方才说这温逊有些奇怪,是怪在何处?”
李希张了张口,竟有些语塞,半晌终于朝余诃子问道:
“小盒子,自我登基以来,鲜有的几次与朝臣碰面,你说,每到那时他们眼中显露最多的是什么?”
“……是轻视。”
“对!”不曾察觉另外两人哽住的神情,李希迅速应道,“可那温无恪眼中却全不是如此。”
“甚至于,他的眼中,对我尽是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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