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丸先生,你要搬走了吗?”
一个半大少年从二楼的阳台往下望,眼巴巴地盯着隔壁邻居门口的那辆小卡车,上面正堆放着一些个人物品。
听到声音,站在车窗边的人抬起头,他还很年轻,由于刚刚和车里的人说了什么的缘故,清秀的脸上有尚未褪去的笑意,这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狡黠。
兴许是觉得少年扒拉在窗台上的行为太过可怜,像只失去了玩伴的小狗,于是他抬手将人招下来,说:“我已经和艾琳娜夫人打过招呼了,这五年谢谢你们的照顾。”
少年颇为沮丧,他知道藤丸立香是一位旅行者,据说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他很喜欢这位性格温和又风趣的先生,喜欢听他讲世界各地发生的有趣的事情,除了偶尔在一些常识性的历史问题上,藤丸立香会语出惊人之外,他真的是一位良师益友。
就在他打算开口央求藤丸立香继续留下来,房子的租金他会请母亲减免的时候,一道冰冷的目光从后车窗里翻出来,不耐烦地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寒颤立刻爬上脊背,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藤丸立香并不是一个人来到这座小镇的,他还有一位同行人。一个留着金色长发,满臂纹身,性格古怪的男人。
少年懂事后极少单独和盖提亚相处,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和俯视感让他觉得难以呼吸,也不知道藤丸立香是怎么做到和这种人同在一室朝夕相处的。
而且。
五年时间,足够他从一根豆丁长成少年,连藤丸立香的眼尾也多出一点不明显的笑纹,盖提亚却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一根纹路都没有在褐色的皮肤上落下,仿佛被时间极度偏爱了一般。
盖提亚坐在后座上,没说话,但稠丽的红瞳昭示着不满二字。
藤丸立香了然,抬手扣扣车窗,让他把后座上的东西递出来,顺手送给少年人作告别礼物。
少年接过,发现这是一幅用相框装裱的画,一幅用相当古典的笔调描摹的宗教画,是西斯廷里米开朗基罗的那副创世纪,只不过里面的两个人物被替换成了眼前的二位。
他拼了下落款:“莱奥纳多……”
“达·芬奇。”藤丸立香接完,“朋友送的,留作纪念礼物吧。”
虽然他们做邻居的时间很久了,但藤丸立香和盖提亚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影像,每次少年想合照的时候,机器总会出各种各样的毛病,这件事已经成了他们家的几个未解之谜之一。
有了这幅画,倒是可以弥补一下没有照片的缺憾。
离别对少年来说,还是太过让人伤心,等藤丸立香好不容易把人哄回去得以脱身上车,已经是日暮时分。
不知何时从后座换到副驾驶的盖提亚等他系上安全带,嗤了声。
显然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过许多次,就像枯燥的公式,毫无新意。
“怎么,”藤丸立香一边发动车辆,一边笑着问,“因为他没跟你告别,所以你生气了?”
回应他的是野兽的冷眼。
明知故问,根本不是,藤丸立香是故意这么说的。盖提亚在这招上吃过很多亏,起初他还会拿出执掌人之睿智的气势去和藤丸立香辩论,后来发现人心似海,稍不注意就溺水,他一次也没赢过——全是因为对方的语气太过言之凿凿,自己一开口差不多等同于生米煮成熟饭,最后索性闭嘴,安心当一个制冷空调,争取在抵达新的目的地之前冻死藤丸立香。
这个美好愿景一次也没实现过,真是苍天无眼。
金红色的光辉斜斜地铺在天与地的交界处,它跨越千万里,混合快速掠过的树影一起落进一潭蓝色中。
发动机的嗡鸣声在静默的车舱里十分明显,藤丸立香随口问了句:“这里有你要的答案吗?”
不等盖提亚搭话,他自顾自为自己的这五年做了个结语:“但在这里的生活还是挺美好的。”
好了。话都让你说完了。盖提亚撇开头,更懒得理他,甚至放任树影在自己身上起伏呼吸。
这是他们旅行的第十五个年头,共同生活的第二十年。
人王盖提亚,凝望人间三千年时光,直到被破除不死性,这一生命才在时间神殿真正降生于世。
那难以置信的五分钟,如梦似幻的三百秒,正是因为肉眼可见的终局即将临近,这短暂的每一帧才如此令人爱怜——一切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命运这种东西向来不讲道理,当他的眼前重新出现藤丸立香时,这位人类最后的救世主正叼着面包,好像着急赶往哪里似的,就连面容也成熟了不少。
他的出现使得藤丸立香原本鸡飞狗跳的大学生活变成了鸡飞狗跳plus版,还有望升级成pro。
再度获得新生这种事对盖提亚而言,宛如在钥匙面前放下一只带锁的箱子,破解谜题轻而易举,然而他很快发现,时代变了,这玩意儿是个密码锁,钥匙根本没用。
最初听到盖提亚的问题时,藤丸立香想了想,说:“我来给你答案,怎么样?”
已经抵达人之极致,执掌智慧之玉座的人王挑起眉。在品尝过美妙的生命并再度获得生命的现在,他无法理解那个胆小的男人的选择,也不理解生命最终会为自己带来什么。
一个就连他都难以自洽的答案,这个人类要如何给?
怀着看仇敌失算的恶劣态度,盖提亚随他一起生活,看他完成大学学业,然后工作。
等藤丸立香攒够旅行的费用后,他们就离开了那个熟悉的城市,飞往全然陌生的未知。
“毕竟你的身体被定格在那个五分钟里,也不会衰退,”藤丸立香解释道,“人类是会老的。”
“麻烦又脆弱。”盖提亚评价道。
“说的没错,不过这点对人类来说是很重要的事。”他想了想又说,“算了,反正你不懂。”
盖提亚:“……”
人理烧却式盖提亚,哀叹星球强行圈定生命之终结的究极之爱,决心破除人类极限的恶兽,居然会有一天在自己最熟悉的领域里被人说不懂。
他觉得没在见面的时候继续时间神殿第二春是他人生中犯的第一个错误。
十五年时间对人王来说,弹指一瞬,但对人类而言,是十五个春天和十五个秋天,无数场夏季的暴雨和无数个冬天的小雪。
因为人王永不衰退,藤丸立香不得不带着他四处漂泊,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聚了又散,说过无数次再见,然后从来没有在这世界上重逢过一次。
这种徒劳的、循环往复的事情一直在发生,多到让盖提亚都开始感到厌倦了。
与此同时,一股更加庞大、更加茫然的空白降临在他心间,这和他在时间神殿里所品味到的令人流连忘返的五分钟的滋味截然不同。
生命到底会为他带来什么。
如果生命是令人心爱的,那怎会在现在使他茫然不知所措呢?如果生命不是令人爱怜的,那他怎么会在那五分钟里心驰神往依依不舍呢?
智慧的权柄竟无法给出一个完美而圆满的答案。
藤丸立香知道他在追求圆满的答案后,只是说:“这样啊,但生命是很美好的东西。”
人王嗤之以鼻:“答非所问。”
说这话时,他们正并肩行走在海底。这次迁居的地方是一座海湾小镇,座头鲸巡游的路线恰好经过附近水域,藤丸立香从报纸上看到消息后,立刻找盖提亚一起去看鲸鱼。
“呵呵。”盖提亚胜券在握,最近正值暴风雨季节,没有他,藤丸立香连出海都做不到。
藤丸立香被他呵得奇怪,确认到:“你不去吗?不去就在家等我,达芬奇亲给我寄了特制船,我……”
盖提亚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去。”
不仅去了,还给两人附加了可以在海底行进的魔术。
这是那个万能之人绝对做不到的事情,他满意地想。
幽蓝的水底完全远离风暴的侵袭,脚下的细沙柔软,踩上去会深深地陷落,落下一连串模糊的足迹。
盖提亚的长发悬浮在水流中,像水草一样缠绕在人类的肢体上,藤丸立香笑眯眯地收下着免费的金羊毛毯子,盖提亚眼不见心不烦,只抬头欣赏头顶细碎的粼光。
鲸群如约而至,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如大海的星辰,散落在波涛之间,舒缓地浮游。
壮丽的场景显然让藤丸立香很兴奋,他就像一口|活泉,对什么都报以诚挚的热爱,两人上岸之后,连港口的两波流浪狗打架,他都拉着盖提亚欣赏了一会。
这些狗虽然小团体相互之间敌对,但领地意识极强,打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合围对两人龇牙。
“盖提亚。”藤丸立香冷静地喊。
盖提亚无语到了极点:“……”
人王麻木地转身,把藤丸立香甩在身后,但很快又被青年附加一个魔力放出超过去,两人沿着海岸线一路互不相让,结果先把狗给累得七零八落。
藤丸立香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刚想叉腰显摆几句,狂风乍起,涨潮的海水以恐怖的速度往上蔓延,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扑打在沙滩上,几滴水珠溅到唇上,他舔了下,被咸到发齁,痛苦的表情极大的愉悦到了盖提亚。
他皱起脸:“好苦。”
轮到盖提亚评价了:“活该。”
就这样,他们流浪过一个又一个城市,短暂地停留几天又或者长住几年,有好的事情发生,也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人类没有很多个十五年,藤丸立香的告别来得如此突然,也是如此顺理成章。
他从少年走到青年,从青葱走到成熟,再到生命的最后,他和人王告别。
再见。
盖提亚想起他曾经和许多人说过这两个字,可没有一次是应验了的,重逢是一场镜花水月,美丽得眩目而虚幻。
第一次,人王回首这一个又一个十五年,竟发现不知何时,他再也没触及心中那彷徨又广阔的空白,好似不经意间,它就离自己而去了。
盖提亚茫然地站了许久,他终于想到,虽然星球给生命设定了时限,但刻画出什么痕迹是由生命自己决定的,他和藤丸立香走了很短又很长的一段路,他们看了花开,看了繁星,看了许许多多好或者不好的事情,他见证了一个人类赤诚地站立在这个星球上的方式。
藤丸立香不完美,他会使坏,会诡辩,会黯然神伤,会落泪,但世间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人类,也就没有圆满的答案。
他俯下身,金色的长发落在人类的脸庞上,像是黎明或者夕阳的日光一样缠绕在人类的肢体上。
那一刻,盖提亚仿佛重新浸入多年前的海底,密布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羊水般紧紧地裹住他,想要赋予他全新的诞生。
“生命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美好,如此苦涩,骗子。”
以前没写完的短篇补全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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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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