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东大多时候只是摇头,偶尔说一句“我记不清了”,声音细若蚊蝇。
轮到辩护律师质证。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律师,大概是赵立东家属重金请来的,一开口就带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公诉人出示的流水只能证明资金流向了被告人的个人账户,但不能证明这些资金就是诈骗所得。说不定是正常的民间借贷呢?”
我抬眼看他:“根据《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诈骗罪的构成要件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本案中,被告人虚构‘保本高息’的理财产品,伪造银行公章,这就是虚构事实;将资金转入个人账户后用于赌博和挥霍,这就是非法占有目的。证据链完整,符合诈骗罪的构成要件。”
老律师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引法条,愣了一下,又说:“就算是诈骗,被告人在案发后主动退还了部分赃款,应当从轻处罚。”
“主动退还?”我冷笑一声,拿出一份扣押清单,“根据侦查机关的记录,涉案赃款是在被告人藏匿的别墅地下室被查获的,并非主动退还。《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常见犯罪的量刑指导意见》规定,‘退赃、退赔’需具备‘主动’和‘全额’两个要件,本案不符合。”
老律师的脸涨得通红,还想再说什么,苏明辙敲了敲法槌:“辩护人,针对证据的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进行质证,不要偏离焦点。”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老律师的气焰。老律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坐下了,拿起笔在本子上胡乱划着。
我看向审判席。苏明辙正低头看着卷宗,眉头微蹙,像是在核对什么。阳光透过审判庭的高窗照进来,在他的法袍上投下一道金边,连他耳后那缕没梳整齐的头发,都染上了点暖意。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谢砚丞刚才说的话——“他跟你一样,认死理”。
或许吧。
庭审进行到下午五点多,进入法庭辩论环节。老律师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开始打感情牌,说赵立东是为了给病重的妻子治病才走上歪路,请求法庭从轻处罚。
旁听席上有些骚动,几个年纪大的家属开始窃窃私语。
我站起身,声音比刚才更冷了些:“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五十条,证据必须经过查证属实,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辩护人所说的‘妻子病重’,并未提供任何医疗证明或相关证据,属于主观臆断。退一步讲,即便属实,也不能成为被告人实施诈骗的理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因为所谓的‘苦衷’就无视近千名受害者的损失,其中包括一位因被骗而去世的老人。如果同情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那司法的公正性何在?”
最后一句话说完,法庭里鸦雀无声。连空调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我看到苏明辙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带着点什么,不像刚才的平静,也不是审视,更像是……一种共鸣?
我别开视线,坐回椅子上。后背有些发僵,大概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
辩论结束,被告人最后陈述。赵立东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捶打着被告席的栏杆,哭喊着说自己是被银行高层逼的,还说苏明辙收了好处,故意针对他。
法警立刻上前制止。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苏明辙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等场面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被告人的陈述与在案证据不符。关于你提到的‘司法不公’,根据《人民法院工作人员处分条例》,如有证据证明法官存在违纪违法行为,你有权向纪检监察部门举报。但在法庭上,扰乱庭审秩序,本庭将记录在案,作为量刑情节予以考虑。”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赵立东的哭声戛然而止,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法槌再次落下,“咚”的一声,宣告庭审结束。“本案择期宣判。”苏明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法袍,转身从法官通道离开,背影挺直,没再回头。
我收拾好卷宗,走出审判庭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天边,把中院的玻璃幕墙染成了金红色。谢砚丞靠在走廊的墙上,见我出来,笑着迎上来:“怎么样,我说苏明辙不好对付吧?不过你刚才那句‘同情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够劲儿!”
我没理他的调侃,问:“赵立东刚才说的银行高层,侦查阶段有没有涉及?”
谢砚丞收起笑,皱起眉:“查过,没发现直接关联。不过他的账户确实有几笔大额转账流向了几个陌生账户,我们正盯着呢。”他顿了顿,“你怀疑还有大鱼?”
“不好说。”我看着窗外,夕阳的光落在手背上,没什么温度,“回去把那几个账户的流水再核一遍,尤其是和银行内部人员的资金往来。”
“行,我这就安排。”谢砚丞拿出手机要拨号,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刚才庭审结束,我看见苏明辙在办公室门口等你。”
我愣了一下:“等我?”
“嗯,”谢砚丞点头,“估计是想跟你聊聊案子。他办公室就在三楼最东边那间,门牌号307。”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电梯口走去。谢砚丞在身后喊:“哎,你真去啊?别跟人吵起来!”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镜面映出穿着法袍的自己,脸色冷淡,眼神锐利,像块没打磨过的冰棱。我抬手扯了扯领口,法袍的布料依旧硌人。
三楼的走廊比一楼安静些,尽头的307室门虚掩着,和我的办公室一样。我走过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苏明辙的声音。
推开门,他正坐在办公桌前,法袍已经脱掉了,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桌上放着一杯茶,热气袅袅,散发着淡淡的龙井香味。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站起身:“凌检,坐。”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卷宗放在腿上。他的办公室比我的稍微暖和些,窗台上放着一盆文竹,叶片翠绿,打理得很用心。
“刚才庭审上,你提到的那位去世的受害者,”苏明辙先开了口,拿起桌上的一份卷宗,“卷宗里只附了死亡证明,没有详细的死因鉴定?”
“有,在补充侦查卷里,可能你没看到。”我解释道,“法医鉴定显示,心梗是主要原因,但情绪激动是诱因。他是在得知被骗后,和家人争执时突发的。”
苏明辙点点头,翻开卷宗,在某一页上做了个标记:“我知道了。另外,赵立东提到的银行高层,虽然目前没证据,但我觉得可以再深挖一下。这类金融诈骗案,往往牵扯很广。”
“我已经让谢砚丞去核流水了。”
他抬眼看我,眼里带着点笑意:“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笑意很淡,却像投入冰湖的一颗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我别开视线,看向他桌上的那杯茶:“你也喝龙井?”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嗯,习惯了。提神,还不影响晚上睡觉。”他拿起热水壶,“要不要也来一杯?”
“不用了。”我站起身,“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好。”他也站起来,“卷宗里有什么疑问,随时联系我。”
走到门口时,我想起什么,回头问:“你刚才在表彰大会上说的‘司法公正’,是真心话?”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突兀,不像我的风格。
苏明辙却没觉得奇怪,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活的人不能把死的法律玩活了。不然,老百姓凭什么信我们?”
他的目光很亮,比表彰大会那天更亮,像有光从里面透出来。我没再说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灯光有些暗,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法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陈发来的消息,说明天有个新案子要汇报。
我回复了个“好”,抬头时,看到电梯口的镜子里,自己的脸上似乎有了点温度。
或许,谢砚丞说得不对。苏明辙不是铁面判官,他是一束光,刚好落在我这块冰棱上,折射出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暖意。
但这感觉没持续多久。电梯门打开,我走进去,按下“1”。镜面里的人影重新变得冷漠,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是凌砚之,市检察院的公诉人。我的职责是维护法律的尊严,不是沉溺于无关的情绪。苏明辙也好,什么光也好,都只是工作上的交集。
至于别的,想都不该想。
电梯门合上,把三楼的那点龙井香味,和那个带着笑意的眼神,都关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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