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里的帮忙,和之前谢行站出来主动要求担任助手的时候,显然不是同一个意思。
徐鹤来不由得抬起眼眸,认真看向那张年轻的面庞。
站在眼前的青年,目光锋利,神情敏锐,全然找不出一丝冒犯前辈的自觉。
那眼神中笃定的信念感,却分明让徐鹤来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只有半刻时间。”他没有直接接受或拒绝刚才谢行的提议,只是再次严肃强调,“你确定足够?”
“确实不太够。”谢行倒也没有逞能的意思,他很快把目光转向一旁大汗淋漓的沈常山,理所当然地开口,“沈老能想办法再延迟半刻吗?”
沈常山豁地瞪大眼睛:“不行不行,眼下针气已然耗竭,就是神仙来了也多不了一分一秒!”
“那有没有不耗针气的办法?”对方竟还理直气壮地追问。
沈常山哑然张了张嘴。
他原本好好在旁看戏,怎么忽然间被一个小辈支使起来了?
“沈老,他说的没错。”徐鹤来竟也跟着帮腔,“或许可以用……”
“罢了罢了。”台上俨然形成二对一的局势,沈常山赶紧打断他,认命地叹了口气,“遇上你们两个小鬼,算老夫倒霉。”
嘴里抱怨着,他手上却已抽出几枚一寸半长的毫针,夹持在指腹间微微捻转。
接着,便见他展开病人已经扎上针的手臂小腿,斜下手中毫针,分别在其腕踝的位置贴着皮肤快速而浅地刺入一圈。
谢行一眨不眨地看着这番操作。
原来还真有办法呐。
不过,看着病人被扎满银针的手腕足踝,难免使人代为脚底发麻。
“这是腕踝针。”徐鹤来不徐不疾的声音,直接回答了他眼神里藏不住的好奇,“此套针法不需得气,亦不必运针,却能奏镇痛之效,足够稍稍延长时间。”
但也只是那么半刻罢了。
剩下总共不过一刻时辰,他实在无法想象,该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限里完成一次腹内探查。
“……行了。”最后一针施完,沈常山撑着已经透支过度的身体,咬牙瞪向两个不知尊老的后辈,“这套针法至多再能维持一刻,再要胡闹,老夫可不来了。”
“晚辈知道了。”谢行也不和他客气,转眼看向站在对面的徐鹤来,斟酌着措辞,“徐助教……”
才刚一开口,对方似乎已经知道他打算说什么,抬手便将刀柄递了过来。
“……多谢前辈。”
谢行微微垂眸,接过那把轻而薄的小刀,掂在手中随意地往上抛了抛。
徐鹤来紧紧盯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眼神忽然一定。
只见他将手腕一转,竟倒转了刀锋,反手以一种十分任性的握笔手势捏紧刀柄,毫不犹豫地向充满着脏器的腹腔探去。
不待旁边的两人看清手势,那柄柳叶似的小刀已经深入缓缓蠕动的肠道之间。
尖细的刀片如入水的鱼一般,灵活敏捷地钻行在重要脏器空隙之间,精准避开了所有穿行的血管、筋肉与骨骼,贴着重重叠叠的肠壁,一路向上分剥而去。
徐鹤来瞳孔骤缩,生平第一次体会到难以置信的感觉。
这种豪放大胆的手法,即便是在他所周游过的海外邦国,也从未见有人敢用,且用得如此娴熟自在。
原本为他所用的柳叶小刀,仿佛天生为对方所打造一般,在这一刻被运用得出神入化。
就在他暗自惊诧时,那行云流水的手势却忽然一顿,好像发现了什么。
接着,便见谢行再一次反转小刀,换回圆钝的刀柄,从肠道堆叠的缝隙中慢慢往里探去。
刀柄在钝性分离的过程中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很快也停了下来。
“这是……”目睹着接下来的一幕,旁观的二人不由同时凝住目光。
只见谢行放下了柳叶刀,以双手探入,慢慢将方才感受的异常结构往外拖拽出来,暴露在开口的手术野中。
至此,三人才算彻底看清——
那是一片包裹着上方肠体的系膜。
和刚才看到的坏死部分不同,健康的肠系膜呈现带褶皱的扇形,触之柔软而光滑,其内分布着正常的血管和脂滴。
谢行停下手,压低了视线。
肠系膜这种结构,如其所名,主要功能是将肠道固定在该有的位置上,其存在完全是为了保护与供养大小肠,而并非真正独立的器官。
但这片原本负责维系小肠起始段的系膜,却突兀地夹了一块淡粉色的柔软物质在其中。
这块“肿物”,乍一看还没有小孩拳头大,且不与小肠直接连接,而是夹藏在系膜中间,所以刚才并没有直接被注意到。
即便是谢行自己,其实也没有料到问题竟然出在与病灶节段不相干的一截肠系膜里。
关键线索出现,他立刻在脑海中推演出发病的全过程。
昨夜,周举人和平时一样按时躺下入睡。
一个辗转,又或者是寻常的起夜后,位置较高的系膜肿块偶然压到了下面的肠道,由此引发了一次急性的肠扭转。
或者是因为已经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至晕厥被送至官医署。
而他第二次的骤然起身,则加重了这次扭转,使得肠道彻底缺血、坏死,自己也不得不躺上手术台。
这场祸殃看似来得莫名其妙,实则有迹可循。
然而,仍有一处疑惑,挥之不去地充斥在整个推理的过程中。
——这块看上去温和无害的“肿物”,究竟是什么?
憩室,脓腔,还是……肿瘤?
正当谢行思忖着这个问题时,一根穿好线的针,直接被递到他面前。
他有些疑惑地抬眸。
徐鹤来已恢复了淡定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意思再明显不过。
切除病灶。
由他继续动手。
谢行的牙不由在口罩下龇了龇。
怎么说呢……
从有心跳呼吸会出血应激的**中切除器官,实则不在他经验范围内。
不过这块肠系膜中的肿物界限清晰,完全独立,除了有细微的血管和周围连接,并没有对其他脏器形成侵犯。
——难度不大,可以试试。
时间不等人,谢行省去推脱,按印象中的做法,有模有样地结扎起肿块周围的血管,再剥开系膜,小心翼翼地将其切取下来。
看着他忽然谨慎起来的手法,徐鹤来眉梢挑起,与旁边的沈常山默契对视一眼。
这个身怀绝技的学生,似乎更擅长简单粗暴的解剖,而生疏于手术治疗本身。
不过,这也正好证明他此前说过的话并不掺假。
二人快速交换过一个眼神,接着便见谢行如释重负地用镊子夹起已经切下的肿块,放在一旁的白布上。
他随即操起手术刀,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将这块淡粉色的肿块从中间一刀剖开。
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在同一点上。
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与肿块表面同样色泽质地的内里,切面上还分布着细细的纤维与颗粒状的小结节。
比起异常的病灶,它看上去更接近于某种正常的人体器官。
“这是……胰腺?”徐鹤来的声音不掩惊讶。
刚才探查的过程中,他分明看见病人的胰腺完好在位,且与这块组织没有任何相连的部分。
一个人,难道可以长出两个胰腺吗?
可非要将之定义为第二个胰腺的话,它无疑又显得太小,且形状并不规则。
“算是吧。”回答他的,是谢行淡然自若的声音。
“确切来说,是异位胰腺,也可以称之为迷路胰腺或副胰。”
对面的年轻人,似乎并不与他一样感到意外,像是早已见惯不惊。
“迷路?”沈常山嘴里重复这个词,倒是觉得很有意思,“那就是生错位置的胰腺咯?”
“这么说也没错。”谢行点点头,一边把这段肠体归位,一边尽量简洁地向二人解释。
“这是一种天然的畸形,也就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出现的几率大约是千分之二。不过,大部分都不会引起症状就是了。”
当然,像周举人这样的倒霉蛋也不是没有。
徐鹤来闻言深长了目光,微妙地注视着那块寻常又非常的异位胰腺:“我解尸数百,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哪怕只有千分之二的概率,以他的经验,也不至于闻所未闻。
“这种畸变一般是长在胃上的,像他这样的,也是极少数。”谢行抬抬眉,表示理解。
别说是徐鹤来没见过,就算是在解剖学已经相当成熟的二十一世纪,这种稀罕的个体案例也至少值一张杂志版面。
说着,他已经把腹腔内的脏器都归回了原本的位置。
见两位前辈都没有接手的意思,他只好接着埋头,继续一层层缝合被剖开的腹膜、肌肉和表层皮肤。
待终于完成手头的工作,谢行长长吐出一口气,正要说话,抬头却见两位前辈齐齐盯着自己,仿佛在端详一尊稀罕的大佛。
谢行垂眼看了看已经缝好的肚皮,眼皮一跳,有些自悔。
如果说一开始站出来是为了救人,到了这一步,他承认自己是手痒难耐了。
正当他打算替自己辩驳一二时,却听徐鹤来先一步开口,单刀直入地问:“你当真只解剖过二百尸首?”
“嗯……”谢行佯装疲惫地转了转酸软的脖颈,在点头与摇头之间选择了模糊立场。
这也不算撒了什么弥天大谎。
——只不过是省略了一个零而已。
明摆着的含糊其辞,听得徐鹤来眉头直蹙。
正要追问,却忽然听见手术台面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嘶……”
迟来的疼痛,终于将周举人从沉睡中唤醒。他眼皮轻轻一跳,正竭力试图睁开眼睛。
“时辰到了。”
垂腕诊脉片刻,沈常山收起作壁上观的姿态,以飞快的手速抽回扎在周举人身上的银针。
“病人马上就要苏醒了。”见状,谢行赶紧借坡下驴地道,“晚辈还是先送他回病人房吧。”
徐鹤来垂眸看了眼正要从蒙昧中醒来的周举人,权衡后点了点头。
谢行比任何时候都卖力地奔前跑后,亲手将病人推出手术室。
“我说的如何?”
只剩两人的房间中,沈常山微微而笑,忽然发问。
徐鹤来只久久凝望着视线尽头的那抹背影。
“他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半晌,他才做出回应。
看着他难得不吝欣赏的眼神,沈常山却笑着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您的意思是……”
“你说,他志不在此。”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沈常山唇角翘得更高,语气压不住深深的笑意——
“老夫看他,可是乐不可支得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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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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