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候就爱上他了吗?”
七七几乎蹲在沙发,抱住双腿,下巴搁膝头问。
本以为秦玉真会缓缓摇头,风轻云淡自嘲,怎么可能。算起来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足一周,秦玉真连阿译真实姓名也不知晓,多少有些一厢情愿。
七七站在时光轴的另一头,当然不忍心看到秦玉真错付深情。
哪知秦玉真轻轻的一叹,藏着无限感慨与遗憾。
“后来爱上之后回头看,那时候应该已经有了挂念。当时哪里懂,只知道很难过,连再见面的场景都想象不出来,就更难过了。”
阿译真就像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野人,秦玉真对他的社会背景一无所知,家在何处,文化水平,从事行业和婚育情况等等,缺乏这些根基,自然无法构想和他在文明都市里重逢的场面。
七七撅了撅嘴,“那就是爱而不自知了。”
秦玉真往靠背托着脑袋,想了想,“薄荷刚插到土里,也没人能看到它的根,等枝繁叶茂拔不起来,才知道根系壮大了。”
七七“做贼心虚”扫了一眼阳台,险些以为薄荷盆栽的小秘密曝光了。
回想秦玉真到家到并未出过阳台,又小小舒一口气。
其实曝光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创造惊喜失败,会有一点点遗憾。
七七嘴快道:“就跟怀孕一样,久了才能看出来。”
秦玉真起身的动作明显一顿,再度为少女的早熟诧然,如此自然谈论起“大人该做的事”,是十六岁的她所缺乏的坦荡。
七七哼声,“网上不是有一句话吗,‘怀才就像怀孕,时间久了才能让人看出来’,感情也一样吧。再说你书架上的书我基本翻过了……”
书架上大多是医学专业书籍,除了秦玉真专业的妇产科,七七最爱翻那些年代久远、纸张发脆的法医和刑侦类书籍,起初是猎奇,后来刺激出了看推理小说的爱好。
七七曾经举着其中一本问秦玉真,竟然还是仅供内部使用的资料,是从哪里搞到的。
秦玉真只是看了一眼,说没有什么玄乎的来头,旧书摊无奇不有,有些书就来自倒闭的图书馆。
秦玉真擦着沙发路过七七,顺便拍了拍她支起的膝头。
“早点睡吧,博学少女。”
七七骄傲的底色是秦玉真从不吝啬的赞美,所以才敢一步又一步探问长辈的过往,连珠炮似的发问:“M城那么大,怎么找得到这条路呢?行政区那么多,万一有重复的呢?他到底想你去找他,还是不想?”
秦玉真的背影一顿,“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七七给一个更为可怕的可能性攫住,激动扬声:“青云路200号,不是虚构,是真是存在的地址吧?”
秦玉真缓缓转身,一绺碎发垂在鬓边,也许是刚才支着脑袋不小心带下来。廊灯昏淡,深夜困顿,秦玉真略显老态,唇边还浮着一抹古怪的笑,但声音依然温和。
“他对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对你也是如此。”
-
七七刚躺倒在床,立刻举着手机往地图搜索“青云路200号”。
果不其然,搜索框下面显示一个分类为便利店的条目——
咦?
七七背部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坐起,头发扑倒脸上,挡住大半视线。
她潦草捋到耳背,视野清明,脑袋顿时清醒几分。
那个地方确切说叫“青云士多”,“士多”就是Store的音译。
阿译可能考虑到语言习惯的差异,把舶来词“士多”翻译成“小卖部”给秦玉真,毕竟秦玉真用的就是这个。七七在老家省会几乎没见过叫士多的小商店。
当然,也可能七七复杂化了。
说不定只是阿译的口语习惯,就像小时候在老家省会,她把小商店叫小卖部,来M城后说成小超市,碰到知名连锁店就直呼品牌名。
七七宁愿相信前一种解释,说明这个“烂人”还有点体贴,对秦玉真是温存的。
如果阿译只是一个士多老板,最后跟秦玉真分道扬镳实属必然。
就像如果一个M中女生跟职高男生谈恋爱,同学们就算当面不说什么,背后多会觉得女生恋爱脑,一朵鲜花插牛粪上,说不定还会有M中男生撬墙角。
秦玉真可是那个年代稀缺的研究生,说不定就是被撬走的。
七七胡思乱想,缩小手机地图,想看看周围是否有地标。
青云路是一条L型道路,东南方向紧挨着菱花湖公园,再往东南——
啊!
七七被踩脚似的低吼,蹦弹着跪到床上。
菱花湖公园东南面就是M城的医科大学。
也就是说,青云路和医科大学夹着菱花湖公园。
即使在信息匮乏的年代,秦玉真只要摊开纸质地图,以她的大学为中心,地毯式向外搜索,很快能定位到青云路。
阿译不知道是狡兔三窟,故意暴露离秦玉真最近的据点,方便她找寻,还是他们尘缘未了,老巢凑巧就在她边上。
七七睡意全消,悄悄下了一个决心。
她要去看看传说中的青云路200号,比秦玉真“早一步”找到小卖部。
-
次日,七七按计划出发,只不过多了一个热切想一起探险的跟班。
蒋云飞半夜乍醒,迷糊中喊七七白天如果出门就约上他,然后在昨晚分开的地方蹲到她。
“那个是你妈吧,你们长得好像。”
蒋云飞朝地面停车场方向挑挑下巴,刚才七七的确跟秦玉真一起出门,想趁太阳暴晒前完事。
七七心头一颤,她的猜测仅停留在想法阶段,从未跟人提及,意外被外人挑破,无措之余竟有一丝丝激动。
“真的像么?”
蒋云飞偏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后脑勺一撮半湿的头发飞起,暴露倔强的头路。
七七不由莞尔。
蒋云飞不好意思压了压那搓头发,“是啊,一看就知道是母女。”
七七迫切问:“具体哪里像?”
蒋云飞放肆打量七七,第一次真切细致将她的五官拓印进心里,直到被少女坦荡的目光烧红了脸。
蒋云飞撇开脑袋,又压了压头发,“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像吧?”
“那倒不是。”
七七黯然一笑。
最近一次是高一开学报到,秦玉真陪七七上宿舍,回头舍友也这么感叹,她还含笑朗声解释:“那不是我妈,是我嬢嬢,就是姑姑的意思。”
到青云路没有地铁直达,需要换乘公交车。
第一次零距离感受早高峰,七七不是脸庞贴门,就是后背贴蒋云飞胸膛,在公车后门对面、后排台阶与中排座位间的角落,还给蒋云飞“窗咚”了。
公车每一次靠站,上下车乘客层层叠叠推挤着蒋云飞,急遽压缩少男少女之间的空间。
蒋云飞使出浑身解数,不往七七身上贴。
七七别开脸,避免可能的尴尬,可还是避不开急刹车——
七七失控地往前扑。
蒋云飞化身拦网,稳稳当当兜住了她。
公车转瞬平稳,周围飞起一片惊呼和骂骂咧咧。
七七狼狈离开蒋云飞身上,重新站直,靠着后背座位的前挡板,扭头望窗。
蒋云飞全程一动不动,双臂紧抓栏杆,默契地没看七七,也没说话,抬头看运行路线图。
七七和蒋云飞面色灰败下了公车,后背不知道热汗还是凉汗,反正双颊热着。
七七扯了扯嘴角,低头看手机导航,咕哝:“早知道应该打个车。”
“我感觉还好啊,”蒋云飞拎着领口扇风,“也算一种热身运动。打车说不定更堵。”
七七盯着指南针,转着手机确定方向,最后示意继续前进。
“对了,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吗?”
蒋云飞放掉领口,也瞄了眼手机地图,嗯,方向没错。
“对啊,怎么了?”
七七依然平托着手机,开着没有语音提示的导航,“会说本地话?”
蒋云飞说:“会啊,你不会吗?”
七七耸耸肩,“我初中才过来,不会啊。”
蒋云飞略显讶然,“我以为你一直在这边读书,寒暑假才回西南。你想学本地话吗,我教你啊。”
“嗯,那我请教一下——”
“那么客气,还‘请教’,我承受不了啊。”
蒋云飞夸张拍着胸口。
嘀嘀——
一辆小电车飞驰而过,蒋云飞忙勾住七七的挎包带,把她拽向右边,跟自己调位。
七七望着那辆远去的小电车,后知后觉嚯了一声,“那我问你,你们本地话一般把便利店叫什么?
“‘便利店’。”
蒋云飞不假思索翻译一遍。
七七摆摆手,“不是翻译,就是语言习惯,就叫便利店吗?”
蒋云飞顿悟,“哦,不是,叫‘士多’。”
七七追问:“不会叫小卖部吗?”
蒋云飞笑道:“小卖部多一个字啊,一个字也是字,说多会累。”
“就是经常说‘士多’咯?”
“嗯,大一点就叫‘铺头’。不过你说‘超市’大家都懂。”
“太好了!”
七七猛地击掌,看来昨晚押对了,就应该相信直觉,第一个答案显然正确。
“烂人”还算有点人性,对秦玉真的好差强人意。
蒋云飞一头雾水,“好什么,你读一下给我听。”
“不、要——”
七七才不读,七年级第一次跟舍友学“士多”,不知怎么发成“屎多”,被笑了半个学期。
离青云路越近,亲切感越强烈,好似冥冥中就跟这个地方脱不开干系,有种倦鸟归巢的期待。
七七琢磨,如果突然碰面,她应该怎么称呼。
译叔?
安全稳妥。
总不能张口就叫——
“七七,看——!”
蒋云飞指着马路对面。
一根路牌铁杆给撞歪了,牌面几乎冲着他们,蓝底白字,赫然印着:青云路。
七七揉了揉眼睛,好像揉出了水,明明口干舌燥,半天才挤出声音。
“这就是、青云路了吗?”
蒋云飞特意看了一眼手机,沉重道:“应该就是了。”
路牌旁边是一片老旧的楼房,约莫步梯房,整体不高。
防盗网早已锈蚀,仿若一根根黑色荆条。阳台不见任何衣物,窗户没有窗帘,像黑窟窿遥望路人。
一片连绵不断的铁皮围墙更为扎眼,墙面贴着宣传海报,白底崭新如洗,文字简约而明晰——
棚改专区。
城市升级中……
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为什么啊……”
七七喃喃着从斑马线冲过马路。
一辆汽车用喇叭高亢咒骂。
“七七——!”
蒋云飞提防着车,紧追过去。
七七跑过一面又一面海报,少女纤细的身躯挡不住“棚改专区”的宽度,从冲刺到慢跑再到散步,最后在踉跄中停下来。
七七撑着膝盖喘气,汗水涩痛了双眼,模糊了视线。隔着二十来年的时空,终于体会到秦玉真在误以为阿译离开那一刻,那种倔强忍泪的无力感。
围墙一眼望不到尽头,牢固而簇新,围住了秦玉真和阿译的神秘往事。
七七还是“来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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