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清巷的清晨，分外宁静。
松软的云朵宛若童年的棉花糖，点缀在一望无垠的碧蓝的天空。
六点半。
尹曦按掉床头吵闹不休的闹钟，翻个身继续睡。她素来有不到老妈来掀被子不起床的好习惯。况且刚刚由夏入秋，天气不是太凉——被掀了毛巾毯也不怕。
尹曦的卧室很小，只容下一张小床和写字台。雪白的墙壁经充分利用，俯仰间都是哥哥们帅气的大脸。
小床靠窗，有着可爱熊图案的粉蓝色窗帘泄露了一角窗外的初阳——不是特别鲜亮刺眼，但也足以告诉尹曦，天亮了。
尹曦在床上只觉得迷迷糊糊，翻过一个身，摇得小床咯吱咯吱地响。
好久，都没有动静。
伸手抓来枕边的闹钟，她艰难地眯开一只眼。
“啊——”
伴随一声尖叫的是“咚”的一声，尹曦一下从床上跳起：七点了啊！如果再迟到的话……她眼前浮过班主任老包的狰狞面目。
来不及收拾床铺，尹曦简简单单扎起一把辫子，抄起写字台上的书包冲出房间。急忙小跑下了楼，她习惯性地将书包朝地上一掷，冲进洗手间刷牙洗脸。
嗯？
不经意间地一瞥，客厅墙头的日历上，呈放大状的绿色字眼沉重地打击到她脆弱的心灵——
星期日？
今天是星期日？！
唉，一定是最近学习太累魔怔了。
尹曦心里嘀咕着，拾起书包准备回房。
阳光已从院子里透进来，光与影的交错，客厅渐渐亮堂起来。她放下书包，穿过走道，去院子里看几天前撒在小花盆里的仙女花种子。
唔，还没有动静。
尹曦用水杯仔仔细细地给种子浇了水。
一抬首，双眸一亮，她忽然想起院子边的旧仓库里……好像，还住了一个人。
*
“明舒言，醒了吗？”
尹曦轻轻叩门，没有回应。
“我进来了哦。”
推开门，院子里充足的的光线立刻射入面前黑洞洞的房间，可以看清尘埃们在空气中舞蹈的神情。
“呀！”尹曦一怔。
“明舒言”不在，原本凌乱不堪的房间却变得分外整洁。
这个小仓库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从尹曦用过的小学课本到家里废弃的旧衣服旧电器，应有尽有。
靠墙是一张钢丝小床，栗子色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不必说躺，根本像是从来没有被坐过。
这床为陈瑛早年摆地摊所用，而尹家前一夜将它从尘封的旧物中挪出来，是因为一位不速之客。
尹曦哑然失笑：他真是一个神神秘秘近乎诡异的人。
*
“曦曦，他真的不是你同学？”昨夜，父母异口同声地问她。
“嗯。”尹曦点头。
彼时，穿着一身休闲卫衣的少年静静地仰望浩瀚无垠的星空，清澈无瑕的眼瞳中，隐隐流露出莫名的忧伤，叫人看了不觉有些心疼。
月华满，洒下淡淡清辉。
少年便是与周遭的月光温柔融在一起的。
可就是这么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着实让尹曦父母伤透了脑筋。
“孩子，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
少年摇头，清秀的面容不好意思地微微泛红：“我不知道家在哪里。”
尹曦父母：“……”
这么大的孩子竟然不认识自己家，多少有些离谱。
“那……你爸爸妈妈呢？”
少年愣了一下，又是摇头：“我没见过他们。”
两个中年人面面相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明天让叔叔带你去派出所问问。”陈瑛道。
少年尴尬地一笑，依然摇头。
“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陈瑛：“……”
一问三不知，这可如何是好。
尹曦旁观父母询问，心中无语。
失忆？
这不是狗血言情剧里最滥俗的桥段吗？
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遗失所有的记忆，跳过这十几年的春华秋实？
一家三口狐疑地望着呆站在客厅中央的少年，少年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温顺地低了头。
“我好像，姓明。”
半晌，少年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道。
他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却十分温和。说话的时候，他始终是微笑的，让人错觉失去记忆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特别难过的事。
尹曦手指无意识卷着翘了边的桌布一角，越想越不可思议：“那你为什么会跑我家来呢？”
少年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西施坊前的梧桐树下的？尹曦的父母都没注意到。傍晚生意太好，他们无暇顾及，还以为他是来找尹曦玩的同学。
少年看尹曦，伸手指指窗台上那只盛满泥土的花盆，说：“因为……这盆仙女花，是它带我来的。”
尹曦大惊，有种遇见鬼的感觉：“还没发芽呢，你怎么知道它是仙女花？”
“我也不知道，感觉它就是。”少年淡然一笑，又向尹曦父母道，“叔叔阿姨，你们别担心，我会想起来的。不是不记得，只是暂时想不起来。”
他……是在反过来安慰他们？
少年浅浅的笑，夜晚微凉的空气也温暖了起来，似乎一切都正常得理所当然。
尹曦不由咋舌：这个人，真的真的很奇怪啊……
尹家夫妇讨论的最后结果是让少年先住下——总不能让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孩子无家可归吧，大晚上的赶他走，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尹家三口住的是烟清巷里很廉价的店面房，双层，外加一个小院子。一楼前屋作了店面，里屋是连厨房一起的不太宽敞的客厅，摆了一张方桌，三把椅子。
客厅一侧是通往院子的走道，走道尽头是狭小的洗手间。客厅另一侧是堆满纸箱的楼梯，通向二楼。二楼有两间卧房，大的是尹曦父母的，小的是尹曦的。
这样的房子三人居住已显拥挤，现在再加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只能委屈他睡院子边的仓库了。
可是，人总得有个称呼吧，叫他“明不知”还是“明摇头”呢？
待父母回房后，尹曦又悄悄下楼去了仓库，随手翻起一本旧字典。
这是她在编故事时玩过千百遍的取名游戏：闭上眼睛，任风为她翻到一页，指尖轻轻滑到纸页的某一处。
只见她睁眼一笑：“嗯，第一个字是‘舒’。”
少年惊讶，不明所以地看少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而后听她说：“哇哦，第二个是‘言’。”
“拼起来还不错呢！”尹曦对上他的目光，俏皮道，“我说，在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之前，就叫‘明舒言’吧！”
少年愣了两秒，旋即莞尔一笑：“谢谢你，很好听啊。”
*
尹曦呆呆地在仓库前立了一会儿，便折回前屋去帮忙。
这是自她懂事以来就已经习惯做的事情。毕竟，做小吃生意可不是一件清闲的活儿。
小时候，别的孩子都在幽长的巷子里奔跑玩耍，尹曦却不得不在店里干活。
小小的女孩也有过小小的埋怨，但过早的历练显然令她比同龄人懂事，也更早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
烟清巷的大叔大伯爷爷奶奶们都说，尹曦可是个好孩子呢。
周日的生意似乎特别好。
忙忙碌碌的，除了父母的身影，还有……
咦，在工作台前系着围裙包馄饨的，那是谁？
“孩子，想不到你手这么巧啊！”陈瑛在包饺子，惊讶中略带赞赏地打量身边一声不响的少年，“看一遍就学会了，我家曦曦那时学了好久哪！”
是……明舒言？
尹曦听见老妈的话，吐吐舌头，过去洗手帮忙。
偷偷瞟一眼，身边温文尔雅的神秘少年。
*
兰园。
业已中午，不算炽热的阳光倾泻在平静的毓秀湖上，泛起一阵粼粼波光。
湖边的垂柳微微泄露了初秋的丝丝凉意，却依然温柔，枝条拂水，迎风飘摇。
“啪嗒”一声，画笔落地，地上瞬时留下一道油彩。
兰夏身子一颤，双膝一软，直直地跌坐在画室的地板上。
她目不转睛瞪着面前的画板，显然是惊愕到说不出任何话来。周身被巨大莫名的恐惧笼罩，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画室的落地窗大开，明亮的阳光混合着湖风的味道照进来。少女散乱的发丝迎风飞扬，咬进了嘴里都不知道。
画板上，是兰夏从未见过的世界。
“兰夏，吃饭了！”张阿姨推开画室的门。
“啊——”
眼前的少女发出尖叫，抱膝坐在地上瑟瑟发抖，雪白的连衣裙上沾到了一星点儿颜料。
她缓缓抬起深埋在双臂中的脑袋，一回首，一张秀气的脸庞竟失了神。
“张阿姨，”兰夏一指画板，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惊恐，“这一幅……也是我画的吗？”
随少女所指的方向望去，神色温和的中年女子脸色变了。
这已是第三副画——第三副兰夏不知道是自己画的画。或者说，是兰夏认为莫名其妙就出现在她画室中的东西。
张阿姨扶兰夏坐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水，稍稍安抚了几句，拿出手机打电话。
电话嘟了两声就被人接起。
不一会儿，就有人按响了门铃。
*
茂密幽静的森林，被树叶裁剪过的阳光漏下来，星星点点。潺潺的溪流，五光十色的鹅卵石。一个背着画夹的少女踏在林间小径上微微翘首的纤细背影——第一副画。
浓得化不开的夜，漆黑一片。枝蔓纵横的老榕树下，白衣少女最熟悉的抱膝动作，发丝凌乱。画板安静地躺在草地上。天上有皎洁的月，林子里有偶尔飞过的萤火虫。她低下头，全都看不见——第二副画。
少年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抚在少女的肩上。另一只手轻轻一扬，林间瞬时洒下一片金辉，璀璨眩目，照亮森林的每一个角落。少女愕然与欢欣交织的神情，少年陷在光晕里的模糊的背影——第三副画。
而这三副画的右下角都签有一个小小的字：夏。
兰夏的夏——兰夏有画完画就签下名字的习惯。
但，究竟发生了什么？兰夏自己也不太清楚。
“兰夏，”闻讯而来的方子桓轻轻推了下在窗前发怔的她，“好点了吗？”
“嗯。”兰夏呵出一口气，回头看画板上那副陌生的画，眉尖依然结着愁。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方子桓同兰夏说话时有着与尹曦完全不同的语气。
“嗯，我真记不得了。”兰夏还是摇头，挤出一丝苦笑，“子桓，我下个星期回学校上课，再不上学，就要跟不上了。”
“嗯，放心，落下的功课我帮你补。”方子桓安慰道。
“可这个星期，我究竟做了什么……”兰夏轻抚画板，近乎游离地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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