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黄浦江,一直东流不回头。”
————《繁花》
这天阿宝去至真园,约见服饰公司蔡总,饭后李李送客。阿宝见她无名指上戴了个新戒指,榄尖形的切割钻石,锋芒毕露。
阿宝问:“好事将近?”
李李伸手展示,问:“好看吧。”
阿宝点头,又问:“不是说看淡红尘,只青灯古佛一辈子了吗?”
他苦笑,说:“原本还想向侬讨教佛法。”
李李笑得明艳,“看来宝总近来被红尘伤了心。”
阿宝不响,面色伤怀。
李李说:“从前是那样想,A先生走后,我觉得红尘于我已无意义。但是人总会变,遇上个新加坡男人追我一年,烈女怕缠郎,我妥协了。”
阿宝说:“蛮好,戒指很漂亮。”
李李笑道:“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嘛。”
阿宝告别李李正预备走,便见魏总一行人从包厢出来,一派热闹。
只听魏总说:“爷叔侬回去告诉我阿爹,就说我现在事业蒸蒸日上,不要担心。”
那位爷叔拍了拍他的肩,笑说:“光是事业蒸蒸日上也不行,年纪也不小了,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海宁呀。”
魏总一脸灿然,道:“春节吧,春节我带她来看望各位,”说着,还撞了撞那位爷叔的肩,“侬把见面红包封大一点哦。”
“少不了!”
同行的另一人惊讶道:“看样子小魏谈朋友啦?上海人吗?这次怎么没带出来见见?”
魏总说:“快了快了,下次就见到啦。”他说着,往边上一敲,正好撞见阿宝的眼神。两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魏总笑得灿烂,顺手搂过同行一位爷叔的肩,说:“爷叔侬是不晓得,我要带回家的,那可是浦西的一颗明珠,上海一枝花,虹口小龚雪好伐!”
“哎哟龚雪呀,演《祭后》那个,那可是内地第一美女,侬好福气呀!”爷叔称赞道。
“是呀,嗲吧!”
阿宝不想再看他的得意洋洋,转身开车回了香山路。
一开花园门,见陶陶正在荡秋千。
陶陶“嗖”地从秋千上跳下来,忙去他的口袋里寻钥匙,“快快快,拿钥匙开门,我要被冻死了。”
阿宝将钥匙递给他,问:“来干嘛?”
陶陶冷得瑟瑟发抖,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方方正正的一叠。
“喏,这个。”他掀开口袋,露出花花绿绿的一角。
阿宝皱眉,问:“给我干嘛?”
陶陶进屋,对他的话相当无语:“给侬看啊,观摩学习,让侬和汪小姐升升温嘛。”
“汪小姐没在吧?”他四下一瞅,走到电视柜边蹲下,按下VCD,将一张光盘塞了进去,笑得相当神秘:“日本大碟,我表哥带回来的,我分几张给侬,不要太感激我。”
阿宝疲惫地按了按眼眶,说:“不要放,不想看。”
陶陶不理会,径直走到沙发上瘫坐着,打开遥控器,神采飞扬道:“侬又不是没看过,装什么纯情!我跟侬讲呀,这男女之事,不仅是重在实践,而且还要时时提高知识理论水平,这方面人家日本很有一套的!”
阿宝坐过去,倒在沙发靠背,闭眼道:“关了吧。”
陶陶先是疑惑地看着他,又恍然大悟:“不会是还没把汪小姐哄好吧?”
电视精彩,声色犬马,靡靡之音响起,阿宝拿起遥控器关了它。
陶陶道:“完了完了,苦肉计都没用了,汪小姐这次真是死心了呀。”
阿宝不响。
见他又是这副死腔,陶陶感叹道:“真要命,这女人呀,一旦心狠起来那也是无情,我看汪小姐也是,侬看她那个卷头发,看着多硬呀,一根一根炸呼呼的,一看就是犟种,认定了的事体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阿宝说:“这也能看出来。”
陶陶忙点头:“不要看我每日在市场卖海鲜,可是识人多呀,尤其对女人,我可比侬懂太多。”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看汪小姐以前像离了侬要死,要是真伤了心,那可难办了。”
阿宝捏了捏鼻梁,觉得乏力,问道:“那怎么办?”
陶陶思忖半晌,认真道:“多睡几次!这个张爱玲说呀,通往女人心的最佳途径是……”
阿宝打断,说:“心里烦,正经点。”
陶陶撇撇嘴。
阿宝起身,问:“吃酒吗?我想来一点。”
陶陶忙摇头:“不不不,芳妹还等着我回去交公粮,要是醉了交不出,又不知得闹成什么样子。”
阿宝拿了酒和杯子,说:“家里芳妹不倒,外面小阿嫂飘飘,侬可真是精力充沛。”
“欸,这就肤浅了。”陶陶一脸高深,“我和小阿嫂那是精神共鸣,将就的是一个灵魂契合。”
阿宝突然想到汪小姐曾说的什么白玫瑰红玫瑰理论,他惨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一杯白酒入喉,辣。
陶陶见他喝闷酒,哀叹一声,关切道:“侬都四十了,竟然连女人也没了,长久下去会不会内分泌失调。”
阿宝心里烦躁,又喝一杯,说:“快走。”
陶陶又闲扯几句,嘱咐道:“少喝点啊。”便哼着歌开门离开。
他唱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爱悠悠/恨悠悠/为何要到无法挽留/才想起你的温柔
几杯白酒下肚,醉意上心头。
沙发边摆两只白酒空瓶,地上一堆香烟头,几张色彩斑斓的大碟凌乱地扔一旁,最上面一张的封面女郎长一对酒窝。像汪小姐那样的酒窝。
阿宝躺沙发,看到天旋地转。眼前之景迅速退却,像一帧帧快速播放的照片,闪过很多人的脸,他突然看见了汪小姐。在向塘的“罗浮宫皇家宾馆”里的汪小姐。
灯光变得扑朔迷离,汪小姐刚洗完澡,她穿白色浴袍,细颈雪白。她走近,安静地躺他身旁。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月光的清辉从窗外钻进,照见外面一对野猫相互撕咬,一黑一白,像太极图一样融合、翻滚,尖锐的爪子划开绒毛,刺破毛下之皮。
他听见野猫发出嘶哑的尖叫。
他知道这是假借醉意的一场下作的大梦,可他想到魏宏庆那一句春节带女朋友回家,只想让一切毁灭。
陶陶讲,男人四十,要内分泌失调。
他感到身下的沙发不再柔软,不知何时变成了二十年前的钢丝床,铺薄薄的一层床单,一坐下,就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梦回那年昏暗的狭窄的潮湿的小小空间,西服变成满是油渍的工装,戴两只尼龙袖套,他满身肮脏,又变成了年少时的阿宝。
而汪小姐穿一身白,笑盈盈地说:“我是公主。”
钢丝床吱嘎不停,金属之间摩擦碰撞,似乎不堪重负。声音愈来愈强,愈来愈急。窗外落雨,打在石棉瓦上,噼里啪啦毫不示弱。忽然一声惊雷,照亮天穹,床下弹簧丝“啪”的迸裂。
阿宝酒醒。
他往窗外看去,天上一轮惨白的月,像被挖了大洞。
梦醒时分最空虚,他起身冲了澡,便裹上外套出了门,又晃到四川北路去做游魂。
到时已是凌晨一点半,楼上一盏灯未灭。阿宝蹲在路边,点燃一支香烟,清灰色的烟雾像小怪物,陪他一起做游魂。
一支烟灭,灯还亮着,他掏出大哥大,拨通了汪小姐的号码。
许是电话就在手边,汪小姐接得很快。
“喂。”她的声音带着倦意,在深夜格外明显。
阿宝清清嗓子,说:“是我。”
那边没有应答,也没有挂断,只听时间通过无线电波缓缓流过。
阿宝问:“怎么还没睡?”
汪小姐不响。
弄堂里,一只白猫穿越黑暗,轻盈地走过。
阿宝问:“是睡不着还是太忙?”
灯下,汪小姐从一堆文件中抬头,看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觉得眼花。她取下眼镜,手背揉了揉眼,说:“太忙,打电话什么事?”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阿宝笑了,说:“在算欧洲那批订单吗,要不要帮侬?”
汪小姐说:“不必。”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隔了一阵,汪小姐说:“我挂了。”
阿宝心里一阵失落,一时找不出话来,便听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楼上灯光熄灭,阿宝蹲得腿麻。一路晃荡到天蒙蒙亮,这才离开了四川北路。
清晨行人稀少,阿宝走到乍浦路口,吃一碗面。隆冬腊月的早点铺,大口铁锅煮面汤,热气升空,阿宝靠近才觉得暖。
没多久,来一对小年轻,像新婚夫妇,点两碗阳春面。二人有说有笑,男人说了什么打趣的话,女人发嗲,轻轻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阿宝突然想起李李无名指上的那颗戒指。
几口吃完面条,打了的士,去友谊商场。
再出商场门,手里多了一个丝绒的首饰盒子,里面一颗六爪钻戒,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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