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脑子,讲起来是一团血肉,其实是一本照相簿,是看无声电影。”
————《繁花》
魏宏庆这个人,做事花里胡哨,派头极大,做一件事体巴不得敲锣打鼓,搞得震天响。在明珠公司成立之时,汪小姐就好好领教了一番。这次去海宁更是如此。
外贸就是跟外国人做生意,与国际接轨。如今公司业务量巨增,工厂的生产线却还是老一套。汪小姐此去海宁,便是去考察工厂。哪知魏总声势浩大,竟然安排了全家老小接驾。
“没办法,家族企业,工厂都是亲戚们在负责的呀。”魏总如是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他说的是事实。汪小姐无奈,只得以合伙人的身份跟着去了他家。魏总的家庭氛围的确是好,双方相谈甚欢,算是达成了长期合作的共识。
酒足饭饱之后,汪小姐告辞,一大家人又送至门口。
汪小姐道:“各位留步吧,不要再送啦。”
魏太太牵着她的手,笑起来连嘴角的弧度都和魏宏庆一样,她说:“明珠呀,以后常来海宁玩,这次时间紧,下次带你去盐官看涨潮。”
她转过面孔对魏宏庆道:“听见没有呀,以后常带明珠回来。”
魏宏庆嬉皮笑脸,回答极快:“那是肯定的嘛。”
听话听音,汪小姐笑得有些尴尬。她抽回手时,不经意往远处看去,只见一辆白色的车子疾驰而去,隐隐约约看见车牌有几个3。
她看着眼熟,想再仔细确认时,车子早就无踪影了。
回了上海已经夜深,汪小姐到家后习惯性地往楼下看去,是一片黑。她拿起落在床上的大哥大,拨打宝胜的电话,安排明朝的工作。
当时她走时太急,又被某个人气得头晕,大哥大也忘记拿了,还不知道有业务找过她没有。汪小姐想,应该去配个传呼机,能显示留言的,就更方便了。
汪小姐工作到凌晨,睡前她走到窗前,轻轻撩开窗帘的缝隙,没见到那个人。窗帘随着手指的撤回而落下,伴随着汪小姐一声:“哼!”
一连几日,汪小姐的灯越亮越晚。终于有一天,她起晚了。
火速收拾之后,大喊一声:“我走啦!”
“鸡飞狗跳的,侬早一点起呀!”礼拜头翻着报纸说道。
“知道啦!”汪小姐冲过去,抓起一个粢饭团就跑。
吓得礼拜头连连换位置,一边数落着:“26的人了,做事体还脱头落攀的靠勿牢!”
汪小姐不理会,直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家门,嘴上还不忘啃两口粢饭团。
刚一出弄堂,从边上窜出一个黑影,一把抱住了她。
汪小姐惊呼,只觉一股寒气迎面袭来,再跌入一个黑色的怀抱。密实得令人窒息。
峨眉山有天菩萨保佑,处处菩提,光照大千世界。此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临走前,孙总如是说,也将二千六百万的投资给了阿宝。
孙太仍是笑眯眯的,赠阿宝一串开光的香灰琉璃串手珠,晶莹剔透。
“这是开过光的哟,当年老孙送我的,保姻缘,你下回来成都就是和媳妇一路了。”
而阿宝坐最近的飞机回了上海。他顾不上外套上的褶皱,顾不上衣服留下的黑色痕迹,也顾不上皮鞋、裤子都是斑斑点点的污渍。他一路狂奔,脑子空空,迫不及待地想要见汪小姐一面。稳定自己死里逃生的心。
四川北路1569弄。
经过小陈裁缝店、陈嬢嬢粽子、安秀面包房,往里十米,奔跑的脚步带着峨眉山的雪水和虹桥机场细碎的尘埃,越过堆在角落的电线、破旧的单人椅、晾衣服的竹竿,还有一盆干枯的三角梅。
阿宝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顿住了脚步。视线模糊中,他看到太阳从楼房的背后翻上来。狭小的楼道里,汪小姐带着一束光,跑了下来。
这束光径直射向阿宝的心脏,穿过他的皮肤和血肉,冲进他的灵魂深处。一颗脆弱游离多疑自卑的心脏被这束柔弱的光芒击成碎末,发出巨大的回响。回声荡迹在胸腔,震耳欲聋。
阿宝再也无法忽视自己的感情,他朝着那束光奔跑过去,就像汪小姐去诸暨那次一样,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事发突然,汪小姐没有防备,手中不稳,粢饭团“啪”地砸在阿宝的衣服上,挤成白色的一摊。
汪小姐吓一跳,可头被一只大手按着,挣扎不动,连忙喊:“侬快放开我!”
阿宝抱着她不松手,头埋在她茂密的长发中,闭眼贴着温热的颈,像一片枯叶落在树根上。他嗓子很疼,哑得快说不出话来,只用低沉的嗓音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让我抱一会儿吧,明珠。”他说。
好久没见他,这几日汪小姐夜夜在窗前徘徊,此刻听他语气低落,她不由得心软,喊道:“侬压我鼻子啦!”
头上的力气微松,汪小姐得以喘息,她向上瞪阿宝,气势汹汹地问道:“干嘛呀!”
阿宝捧着她的脸,一寸一寸细细看着,手指抚过她白皙的脸,他说:“我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侬了。”
汪小姐抓着他背后的衣服,哼道:“侬还欠我四百万呢,我是给侬和爷叔做生意的,不是让侬去卖了的!侬死了谁还我钱!”
阿宝笑了,“是呀,还欠着侬的钱,四百万。”他抱着她,心底终于踏实。
阿宝这个人,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问他什么,也常常不响。但此刻,汪小姐却感受到他外露的情绪不太对劲。
于是推开他,后退半步,问道:“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他的衣服皱皱巴巴,还有好多泥点子,不过最令人瞩目的还是肩上那一摊白色的粢米团。
看着他这副滑稽样,汪小姐似乎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和他划清界线的雄心壮志,她嫌弃道:“侬这是去挖煤了呀?脏成这副样子!”
说着,她掏了掏手提包找纸巾,想将饭团拿下,却发现走得匆忙,根本没带。她便自然地伸进阿宝的口袋中,拿出他的西装手帕来,“侬不要做外贸也不要炒股票了,往后去卖粢饭团,我看也蛮好。”
还未拿下粢饭团,她就感觉不太对。
“这是什么?”汪小姐疑惑,双手将手帕在空中一展,露出密密麻麻的字来。
“没什么!”阿宝心慌,伸手就要去抢。
汪小姐一记转身,将手帕捏紧,回过头去狐疑地看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哎呀真的没什么,侬快还我好伐!”阿宝着急,从她腰后伸出双手就去拿。
“没有什么侬这么紧张?我不信!”汪小姐恶狠狠地睖他,边说还边展开手帕开始一字一字地读出来:“明珠你好……”
“写给我的?”汪小姐不由得提高声音,看向阿宝的眼神亮闪闪的。
阿宝捂住了她的嘴,又见她眼睛转得滴溜快,又一手蒙住了她的眼。
汪小姐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只在心中大骂无耻之徒!
阿宝从后面抱着她,安安静静的,胸膛贴着她的背,感觉今日上海的太阳将峨眉山的雪风彻底吹散,他的心脏满得快要溢了出来。
一楼的爷叔在屋里放收音机,他将一盘磁带插进卡槽,按下播放键,压带轮拉着黑色的塑料带子转动,收音机里传出耳熟能详的歌来:
一段情要埋藏多少年/一封信要迟来多少天/两颗心要承受多少痛苦的煎熬/才能够彼此完全明了
阿宝从背后抱着汪小姐,脸靠在她的背上,闻着她熟悉的发香,只觉此心安处是吾乡。
然而,两声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
礼拜头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脸上是少有的严肃,他斥责道:“不像话。”
汪小姐倒是肩膀一缩,吐了吐舌头,从阿宝手里拽过手帕,跑了。
礼拜头说:“你跟我上来。”
阿宝心里发虚,只觉得背上一阵风,他说:“爷叔,我先回去换个衣服吧。”
礼拜头转身打量他,说:“不用。”便背着手往楼上去。
阿宝跟在后面,听出了他脚步是不同于往日的沉重。
“你跟小汪认识多久了?”礼拜头坐在沙发上,问道。
阿宝如坐针毡,膝盖不由得都并拢了,余光瞥见鞋尖上大团的黑泥,他想,还不如死在峨眉山。
“六年了。”阿宝回答。
礼拜头“嗯”了一声,又问:“你是几几年生的?”他声音平常,神色也平常,但阿宝偏偏听出了不平常的感觉。
阿宝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背上被风吹过又是一阵汗,他说:“我是五六年生的。”
礼拜头皱着眉头沉吟片刻:“那今年该有三十七了,比小汪大十一岁呀。”
阿宝不响。
他又问:“听说小汪给了你一笔四百万的单子,又被你转掉了。”
礼拜头是外贸公司内退的,让汪小姐接了班,他不似商人的圆滑,身上有一种公家单位天然的疏离。
不同于生意场上的运筹帷幄,阿宝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紧张过,他觉得快得了失语症,只能沉默着点点头。
礼拜头倒是没有再说其他,又问了许多外贸股票之事,阿宝这才将绷紧的脊梁悄悄放松。
二人聊完,礼拜头将他送到楼下,只笑了笑,和蔼地说道:“你们年轻人谈朋友我是不想掺和的,只是小汪岁数还小,有些事体还是要慎重。”
阿宝说:“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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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贰拾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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