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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嘉莉死死攥着手包,踉跄两步在一张大靠背沙发里坐下了。只是坐下了,没有旁的动作。那个男人不发一言,倚在门框上抽烟,抽得凶烦,烟气一蓬一蓬地往外顶。凌瑜穿着件印花绸睡袍从卧房里走出来,神色懒淡,走到男人跟前,轻飘飘道:“下去罢。对了,叫仆欧送两杯意大利咖啡上来。”男人如获大赦,“哎”一声,又飞快看沙发上的施嘉莉一眼,慌忙就走了。凌瑜阖上门,转身进了浴室。
水声哗哗,直接往施嘉莉耳朵里灌,闷闷地发胀。空气中是弥散开的苦淡烟味。落地窗外的海蓝得异常纯净,浪细细的,银鱼似的波光在海面上闪跃,白晃晃刺眼,看起来,像是一片巨大的晕眩。
不多时,仆欧将咖啡送上来了,“叮叮”地揿铃。施嘉莉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浴室里的水声倒是停了,凌瑜裹了件浴袍出来,开门将咖啡接过,也来到大靠背沙发里坐下了。放下咖啡,她身子斜倚在沙发靠手上,两条小腿交叠着,从面前茶几上摸过一包仙女烟,往嘴里咬了一根,“啪”地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口带着薄荷清凉的白烟徐徐悠荡在妩媚的脸上。
她吸得津津有味。隔着缭绕烟雾,视线凝在自己女儿的脸庞上。还不到十九岁,俏生生的一张脸,美则美矣,到底稚嫩生涩。她看也不看她一眼,执拗地望向窗外,像是在用自己的冷淡来完成一场悄无声息的反抗与控诉。
凌瑜忽地弯起唇角,笑了。
旁人都说她的女儿相貌随父亲,但若仔细地瞧,其实也是像她的,碧清的眼睛,纤瘦的鼻子。这样平整美丽的一张脸,至少有一半是她的功劳,却从来未被人提起过。凌瑜一下敛起笑,唇角干干的,是啊,旁人怎会知道她的女儿像她呢?没人敢细看她的脸,从来没有人长久地看过她。
她自出生起就是个面目可憎的怪胎。若不是家里实在缺少孩子,怎么也不会留她活着!连她的父亲母亲都不敢细看她,凡是看上一眼,必定一个唉声叹气,一个以泪洗面。他们从不带她到外面去,只让奶妈、保姆陪她玩。到了开蒙的年纪,也是请了教书先生到家里来,教她识些字,说几个故事与她听。她哪里会有朋友呢?她连家门都不曾出过,不过是一只锁在笼里的鸟儿。七岁那年她扑棱棱地闹腾,想要飞出去,便戴上宽大的帽子,将狭窄的脸都遮挡住,与保姆坐上一辆黄包车。车夫跑得飞快,她第一次知道了扑在脸上的风是这样清劲脆爽的。她喜爱这风,在帽沿的庇护下偷偷地笑,可是那风偏要叫她光明磊落,一把将她帽子掀掉了。保姆惊呼一声,叫停了车,下车去追帽子,她一个人坐在车上,低下头,形如**,来来往往的人目光如箭,嗖嗖地扎过来。于是她主动地回到那只笼里,“咔哒”上了锁。
其实她也想过去死的,又怕父亲母亲伤心,便迟迟没有下定死掉的决心。但她认为自己是已经死了的,在这房子里幽寂地过上一辈子,不就是坟墓么?谁能想到后来她竟结了婚,与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那天父亲将这个男人带到家里来,与他在书房议事,她偷偷地去看了。她觉得他长得可真好看,气质也儒和,像个十分善良的人。听到父亲在与他商量婚事,她脸上发热,怕他答应,又怕他不答应。父亲说:“小女相貌欠佳,到底是对不住你。倘若将来有了孩子,可以随你姓施。”
那时凌瑜便知道,一个女人若是在样貌上不中用,那便是最大的不中用,招婿又如何,连自己的姓氏都保不住。
她觉得对不起父亲,想主动拒掉这门婚事。可是这个姓施的男人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后,远远地望见她,微微地对她笑了一笑,礼貌又克制。那一瞬间,她忽然想,万一他与旁人都不一样呢?或许他真的不嫌弃她。
很快,她与施承良完了婚。父亲没有看错人,她也没有看错人,他果真是仁厚的丈夫,不仅没有流露出一丝对她的嫌恶,还处处贴心得紧。她永远记得他们的新婚之夜,两人都很拘谨,尤其是她,简直不敢在他面前抬起脸来。她不愿让他长久地看到她的面庞,窘迫地要去熄灯,他看穿了她的意图,起身帮她把灯熄掉,而后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有些担忧,若是熄灯能使你安心,那便熄了罢。只是我想与你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你在我面前,实在不必遮掩什么。我很期待有一天,你可以抬头看我。”
她哭了,他将她搂在怀里。她颤颤地抖着身子,这才第一次知道被人搂在怀里的感觉是这样温暖熨帖。
那一晚她沉沉地睡了,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还是让她确信她与他产生了连接。他平日里跟着父亲去工厂,闲暇时刻与她侍奉双亲,沉稳能干,有时也显露出一点活泼性子,与她逗趣儿。他很快成为她的依傍,她便下定决心,要将自己打开给他。后来他们做了真实的夫妻,不出一个月便有了孩子。她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止不住地流泪,因为在这肚子里的,是她与他真正的连接。
她又忍不住忧心,怕肚子里的孩子容貌像她。她也看得出来,旁人与她有着同样的忧虑。她心中实在害怕,怕自己成为全家的罪人!不光自己长得丑陋,还要将这丑陋无休止地传递下去!生产那日,她疼得濒死,却还是在听到小婴儿啼哭声的那一瞬间,疯了一样叫道:“给我看看……抱给我看看!”
看到新生的婴儿脸上光洁干净,只覆着些胎脂,她嚎啕大哭起来。从这一刻起,她才确信她真的得救了。
她有了一个女儿,生得粉雕玉琢的女儿。全家人都极爱这个婴孩,恨不得捧在掌心、含在口中。她靠在床头,脸上挂着恬静的笑,看着家里的人喜气洋洋地围着摇篮打转。她也骄傲极了,她没有得到的东西,她的女儿都得到了,于她而言是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美妙补偿。
她的丈夫也爱他们的女儿,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他喜欢抱她、逗她笑,几乎忘记了时间,连工厂都不想去了。许多个清晨,在不得不出发去工作之前,他总要到摇篮前,弯下腰来,与小婴儿蹭一蹭额头、贴一贴脸。这是凌瑜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刻,以至于她全然原谅了往日上天带给她的苛待与不公。
那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改变的呢?凌瑜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施承良一如既往地爱他们的女儿,竟是那样全心全意地爱,以至于没有留一点空隙给她!那时距她坐完月子已经很久了,她想与他重拾从前的温存,他却不动声色地、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有时说她的身子还需要休养,有时说自己工作太累,有时担忧又造出一个孩子来。总之,他没有回应她的贴近。
一个女人在这种事上被自己的丈夫拒绝,多么羞人!久而久之,她也不提了。
她想着,总会好的。或许他真的在为她的身体考虑,或许他真的工作太累,或许他真的不想这么快就让他们的女儿成为姐姐……只要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总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可这样的空白竟一拖就拖了一年、两年、三年……她还在枯寂地等!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丈夫忽然就对她失去了兴趣。甚至她刻意地在床上做些引诱,他还是淡淡地侧过身子,说:“快睡罢。”一个女人若是被丈夫冷待了,向旁人诉苦,总是能获得些怜悯的,可若是在床笫之事上被冷待了,连个诉苦的地儿都没有!她的父亲、母亲都在她身边,她却不能扑进他们怀里哭一声。
数不清的冷寂长夜里,她躺在自己丈夫身边,犹如一块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肉。
其实他是嫌弃她的,她呆痴似的想。
他怎么可能不嫌弃她呢?她那样丑陋,那样骇人。是她之前太天真了,以为他和旁人都不一样。怎么会不一样?他也是人,只要是人就都会嫌弃她的……
他那样嫌弃她,不愿再碰她一下,若非必要,连话也不愿多说了。然而他爱他们的女儿,在她面前死气沉沉的男人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气昂昂地驮着他们的女儿满屋子跑。女儿……对了,她还有女儿!她的女儿已经长成一个活蹦乱跳的淘气鬼了,灵巧可爱,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是个美人胚子,这是她和他生命的连接,也是唯一的连接了!于是她将那个淘气鬼抓过来,喂她吃维他命,吃明目鱼油,在她柔嫩的脸蛋上涂抹乳霜,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她规规矩矩的,不要顽皮伤到自己的脸!她要让这个生命的连接永远精致明媚,像永远不会被抛弃那样活着!
只是幼小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这种约束,哭着闹着不依,有一天告状到施承良那里去,说母亲欺负她!凌瑜心凉了半截,只觉得自己被背叛,她那样为她周全,她却不领情。后来再看女儿与丈夫玩闹,她心里总升起一股莫大的悲哀:像什么样子,做不好女人,做不好妻子,也做不好一个母亲。
或许她还爱着她的丈夫、爱着她的女儿罢,但有时也真切地恨他们。
谁知道呢,这种事说不清的。只是掐指算算,她的丈夫已有整整十九年不曾碰过她——只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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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Chap.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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