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的长官见她是个小孩儿，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与她讲，直接叫人把她的嘴给堵了，而后便叫巡捕们把这几个挑事的女学生押上停在附近的警车。
车门“哒”的一声打开，施嘉莉急匆匆地向那边小跑过去。李岘祺坐在车上看着她的背影，动了下嘴角，也起身下车，跟了上去。
“请等一下。”施嘉莉迎上去拦下他们。
巡捕们动作骤然顿下。
陶明毓一回头，惊诧得睁大了双眼，似乎又变成那副细声细气的样子：“……姐姐？”
施嘉莉走到陶明毓身边，对那长官道：“这几位女学生身上穿的是比利时女中的校服。你应该知道那是一所怎样的学校，也应该明白她们的父母是怎样的人物。我劝你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这话一出，那长官的脸上立刻就有些挂不住了，犹疑地将女学生们从头到脚地扫视一遍，又与几个巡捕对视一眼。
施嘉莉微微笑道：“她们都还是小孩子，小孩子是不记仇的。我把她们带走哄一哄，很快就会忘记巡捕房这次的过失了。”
那长官也是个人精，一听这话，知道是台阶，清清嗓子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其实我们也没有恶意，只是怕几位小姐受人挑唆、遇到危险而已。既然有人为她们负责，那巡捕房就不插手了。”说着给巡捕们使个眼色，让他们把人放了。
“那百姓的事，你们也不插手了？”施嘉莉冷睇一眼。
“啧。”长官烦躁地摘掉帽子，把头发向后捋捋又戴上，“那不是我们巡捕房能管得了的事儿！”
“巡捕房管不了就叫外交部门来管！”
长官笑了一声，像是打心底迸出一丝讽意：“小姐，别难为我们呀！那外交部，是我们能说得上话的地方么？”
说完，他一招呼，带着巡捕们去驱散人群了。
施嘉莉无奈收回目光，看一眼围着她的女学生们，她们都怯怯的，没有了方才的气势，像是怕被责骂。“姐姐，请不要告诉我们的父母，也不要告诉老师……我们是偷偷从学校里逃出来的。”一位女学生恳求道。
“……好。我现在叫车，送你们回学校。”
施嘉莉将她们带到福平路口，拦下一辆计程车，塞进去四个，还有一个陶明毓在外面，坐不下了。陶明毓抬起乌黑的眼睛：“姐姐，我能和你一起么？”
施嘉莉想着绕路去恒钢大楼的话，是要经过陶公馆的，便答应下来。
李岘祺从始至终不发一言，似乎真的成为了一位专职司机。他重新坐上驾驶位，施嘉莉和陶明毓坐到了后排。
施嘉莉没有多问，用余光瞥陶明毓两眼，仍觉得难以置信。现在她乖巧地坐在她身边，显得淑女极了。
“咕唧——”一片安静中，肚子叫声尤为明显，简直突兀而“震耳”。陶明毓脸上一红，弹开些距离，慌乱解释道：“我……我没有吃早饭。”
施嘉莉撩开车窗帘，看见路边有打烧饼的摊贩：“你吃烧饼么？”
“不不不，我不吃。”陶明毓急忙摆手，“姐姐你不必管我。”
施嘉莉只以为她在害羞：“人饿了就要吃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陶明毓小声嘟囔：“可是……我在瘦身欸。”
“瘦身？”施嘉莉略震，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女孩子脸上霞色更浓：“我太胖了，如果去考飞行员的话，肯定是不合格的。”
“考飞行员？”施嘉莉大震，更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陶明毓抿唇一笑：“是我们学校里发的招考信息，说比利时国有飞行学校，女生男生都可以去考。老师还给我们放映了飞行特技表演，我一看就喜欢上了，觉得热血沸腾呢。”
施嘉莉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陶明毓就悄悄凑了过来，眼睛润莹莹地盯着她：“姐姐，你是明白我的感受的，对不对？”
“什么？”施嘉莉被她的眼睛吸引住。
李岘祺从后视镜里掠过来一眼。
“我的父母、兄姊都不支持我考飞行员，但是姐姐……你能明白的对吧？你学的是航空工程学，你也喜欢飞机，对不对？飞到天上去，也是你的梦想，对不对？”
施嘉莉缓缓收紧手指，那一瞬间，被眼前女孩子期盼的目光灼逼得无所适从。
梦想么？
她胸前微微起伏起来。
“姐姐？”
施嘉莉一下别开眼，慌乱地点点头：“考飞行员啊……很好，很好的梦想。”
陶明毓笑起来，单眼皮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快乐地将脑袋靠在了施嘉莉肩上：“我就知道你是懂我的。”
施嘉莉的嘴唇细微地颤抖起来。
后面陶明毓又跟她说了好些话，仿若将她视为知己，她恍惚地听着。到了陶公馆门前，陶明毓在临下车时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这天底下有你和我一样，我就不怕被家长骂了。”说完，她冲她一笑，大胆地下车走回家里去了。
施嘉莉身子一松，仿佛打了个败仗，灰头土脸地倚上靠背。
李岘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会儿，依旧不言语，重新发动车子，在路上又疾驰了约莫十五分钟，恒钢大楼便到了。施嘉莉打打精神，下车后搭乘电梯直奔施承良的办公室，李秘书见她过来，吃了一惊，忙安排她坐下等着，又泡了茶过来。施嘉莉不耐烦真的等着，便叫秘书去会议室把父亲请过来。
施承良过来时，面色倒是和悦，掸掸袖子往椅上一坐：“什么事能劳驾你亲自来找我啊？”
施嘉莉走上前去，站到父亲身后，手搭着他的肩，像小时候撒娇那样：“爸爸，我同学的父亲被埋进日本人的矿井里了，至今生死不明。他家本就穷苦，若再没了主要劳动力，就真的完了。同学们都在替他想办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那是七十多个人！都是我们的同胞！日本人不管，我们中国人还能不管么？”
施承良锁起眉头：“你为何觉得我能管？”
“您和政府那些人是朋友，不是么？我的生日宴上，那些叔叔伯伯不都来了么？就当我们施家欠他们一个人情，以后我们再多捐些钱，就当……就当……”
“幼稚至极！”施承良面孔一凛训了一句。施嘉莉心里一颤，却见父亲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刚刚只是玩笑话。
他站起身来，看向施嘉莉，笑意似深似浅，伸出手在她脑门上点了几下：“你呀！我若是真把家业都交给你，迟早得被你败光！”
“好了，我还要去开会，你赶紧回去上课，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说着他就要离开办公室。
施嘉莉急声喊道：“那他们就真的都要死了呀！”
“那就是他们的命。”
“砰——”办公室的门被风带上了，空气在她眼前震了一震。
施嘉莉一步一步地从恒钢大楼里走出来，颓然拉开李岘祺的车门，坐了进去。李岘祺没有陪她上楼，似乎已经预知了结果——没错，他早就说过了，她不会赢。
他这个人虽是刻薄了些，却并不落井下石，见她这幅样子，一句话都没说，只管开车带她回去。半路上他摇下车窗，任风吹进来，将他领口吹得散乱，将她头发吹得翻飞。
驶到学校所在的那条大路上，他们听见前方传来学生们高亢的呼喊声：“人命关天，立即救人！人命关天，立即救人！”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走了过来，所有人都振臂高呼着，路上的车辆、行人、摊贩纷纷侧首而视。
“我不想回学校。”施嘉莉垂下眼道。
李岘祺在路边找地方把车停了，下巴一抬指向一个地方：“去那里吧。”施嘉莉看过去，发现是一座天主教堂，罗马式风格，红瓦塔尖高高耸着。
他们爬上了最顶端那一层，阳光透过彩窗玻璃映在两人脸上。
这里可以俯瞰整条街道。下面游行的学生宛若一条鲜艳的、奔腾的河流，拉着客人的黄包车艰难地从夹道中穿过去，提着菜篮子的老妇在人流中迷失了方向，卖报纸的孩童顽皮地跟在队伍后面，有模有样地学，再和同伴偷偷地笑。
所有人都各有归处。
施嘉莉梗起脖子，两道细筋浮在颈侧，忽然泪盈眼眶道：“我恨她们，有时我真的恨她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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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Chap.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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