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40

“应该罢。”

“是你想要的么?”

“不知道。”

他的声音一直低低的,没带什么情绪。

“你这样倒是叫我好过了些。”施嘉莉恨恨道,“原来不止我一人是这样稀里糊涂地活着。可是我才十九岁,我还有几十年的光阴要过,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接下来要怎样活。对于任何一种生活,我似乎都没有太多的**。”

“已经很好了。”李岘祺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已经很好了么?”施嘉莉不解地看向他。

他极微弱地又说一遍:“已经很好了。”

还想要生活下去,已经很好了。如他,连活着的**都微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活着,并且在旁人看来,他活得相当精彩。他相貌出众,家世优越,成绩优异,明明骨子里刻薄却从未在外人那里得到过一句负面评价。许炳达曾向他问道:“我都无法想象,所以来采访你一下,过你这样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痛快呢?”

他没觉得痛快。当时他就想,若是他明天就要死了,他不会有任何波动。

死了也好。

这是他五岁时生出的念头,持续至今。

他想起他被送进那个家后,父亲带他去给祖父请安。那个曾在清政府当过官,后来又跟着新军闹过革命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色马褂坐在厅堂内的紫檀椅上,目光阴戾。他害怕极了,却还是稳着步子走过去,奉上一碗烫茶,并按照父亲教给他的,乖乖叫一声“祖父”。

不想祖父还是动了怒,拿起茶碗砸在了他身上,骂道:“滚出去!”他吓得僵直地站在那儿,手指头都不敢动,隔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肋骨处传来阵痛,茶水渗透衣衫,顺着他小小的身体往下淌,嘀嗒嘀嗒,滴到地板上。

父亲将他带出去了,以后便尽量不叫他出现在祖父眼前。这个家庭里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不喜欢他,意味着其他人也不会喜欢他,连佣人都可以将他绊下楼梯。那是他第一次产生不如死掉的想法,虽然他那个时候并不十分明白死亡的含义,只知道他和弟弟在家门口埋下的一颗李子核迟迟没能长出苗,去问母亲,母亲说大约是死了。

他要是死了,就会像那颗李子核一样,被埋在地里,他就再也不用见到那些人了。

如果母亲知道了,能把他挖回家就更好了。

他那样想死,只是舍不得那份再回到母亲身边的希望,便活下来了。从楼梯上摔下来没死,被那个家里的弟弟骗着去喝牛奶一样的白油漆也没死,看来他是死不掉了。从那以后他很讨厌有人靠近他,也不敢再碰触从他视线之外递过来的任何东西,连不经意间闯入的气味都会让他绷起心弦。后来,祖父见他实在聪慧,读书的本事竟比家里那几个加起来都要好,无奈叹声气,也慢慢地接纳了他。他的日子终于好过了一些,不过仍要提防着他那位“母亲”,还有他的“弟弟妹妹”,那谨慎的习惯便一直维持到大学。

到邬城来读大学,是他主动选择的,一是为了母亲,二是为了离开那个家。他特地去住学生寝舍,尝试让他的身边围满人。住进去的第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拿起自己的暖水瓶为自己倒了杯热水。他缓缓地将水顺着喉咙咽下去,坐到椅子上,静静等待结果降临——他没死,他还好好的,没有人在他的水瓶里做手脚。那些热水在胃里暖融融的,是十分熨帖的感觉。他很喜欢,因此每次回到寝舍,都要倒些热水喝。

光是活着都是难得的事,他哪里会有别的**?不说别的,就连身体上的**都少有。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想法是最下流的,若是得到一本带有“春色”的书籍,是要在全寝舍流通的。他从不参与这些,若不是每天清晨身体实在难以控制,他连自己动手都不会有。也正因如此,许炳达才对他谈恋爱的事感到如此震惊,在他看来,他是十足的清心寡欲者。

他唯一的念想是见母亲。小时候是爱,长大了就变成恨,恨她那样偏心、那样狠心。他想要看她流泪,看她悔恨!他安排了与施嘉莉的一次次相遇,一点点地朝她靠近,然而当他真的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才蓦地意识到这十多年来抑在心头的恨意不过是大漠里喧嚣的风沙,风停沙落,一切了无痕迹。

他不恨母亲了。

唯一的生存欲念也消失了。

可他没有真的去死,大概是因为,他与这个世界又产生了一点新的连接。

很难说他当初强求她喜欢他是一句假话,那大概是他的求生本能在作祟。他想要占有,想要被占有,这样他才会活着。

施嘉莉,施嘉莉。

指尖烧完的烟灰被风吹落,掉在李岘祺手背上,他手上一抖,下意识地将那支烟放入口中,深吸了一口,带有颗粒的烟雾钝涩地冲进他胸口,随着经脉流淌到四肢百骸。

他想起来了,这是她抽过的烟。

那洇湿的烟嘴让他的心脏缝隙里涨起潮水,等同于戴在她腕上的他的手表,还有滞留在他衣服上的她的香气。

他侧过脸,看向她。

施嘉莉也看见了他的动作,脑袋里嗡一声,像是断了根弦,瞬间愣住了。目光在那根烟上停留片刻,她稍抬眼睑,撞进他的视线中。抖动的眼睫是被风吹动的烛火,把心跳烫融,往下滴淌蜡痕。

不言不语,对视良久,意识流离散乱。

“我没有要跟你结婚!”施嘉莉忽然从窗子里退开一步,急声道。

宛若一个抗拒被妖精蛊惑的书生,她连珠炮似的说:“我不会成为一名女结婚员的!我刚刚想过了,我有那样多的财产,何必自怨自艾!我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确痛苦,但好在这只是一时的困顿,而不是真正的绝境。其实我……我想要出国。”

李岘祺始终幽幽盯着她,终于在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眼波闪了闪。

“出国?”他吐出这两个字。

施嘉莉略有些艰涩地说:“对,我方才做的决定。今天的事已经让我看明白了,我不过是那只假借老虎威风的狐狸,自己终究是没什么权力的,只要我父亲不同意,我就永远无能为力。只要这关系存在着,我就会痛苦,所以,我想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我可以申请国外的大学,利用我手上的钱学做投资,成不成功是另外的事,我总要试一试从这痛苦中走出去。”

李岘祺冷冰冰地笑:“很好的规划。”

说罢他转过身去,将没燃完的烟咬进嘴里,吞吐间抽得有些凶猛,空气里很快弥散开浓郁的薄荷味。

施嘉莉想叫他不要这样抽烟,可想起自己马上要对他说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了。她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泛起些涩意,到底有几分不舍。她认为他算是个不错的男朋友,只是脾气古怪了些,除此之外都是顶级。

“是我对不起你。既然我们在一起是一个荒唐的开始,那就不要继续错下去了。”顿了顿,她认真道,“李岘祺,我们分手罢。”

他没有搭理她,脸上冷得惊人。

施嘉莉打开手袋,从里面取出一只秀气精巧的首饰包,递给他道:“你过生日的时候,我把生日礼物收回来了,那么,你送生日礼物我也不能收,你拿回去罢。”

李岘祺自然是一动不动,连眼神都不曾瞥过来一下。

施嘉莉直接将那只首饰包一起放进了他上衣口袋里。

“再见。”

施嘉莉转过身快走几步,急匆匆从旁边楼梯上下去了,一刻也不曾耽搁,仿佛预感到会出什么意外似的。只是走到楼梯转角处,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李岘祺还在那窗前站着,只是轻微阖上了眼,鼻根骨侧微微一皱,像是在忍痛。

生病了么?

施嘉莉狐疑着,却没有立即上前去查看,怕他在耍什么花招。

不想他脸上迅速褪了血色,变得惨白,一只手抚着胃部,另一只手掌抓着窗台,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看就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李岘祺!”施嘉莉惊呼一声,飞奔上楼,“你怎么了?”

他好像撑不住了,身子慢慢往下滑落,额上沁出一层汗。施嘉莉忙上前去搀扶他,可他身子太重,她也被带得摔了下去。他倚着墙壁坐在了地上,两条长腿随意放置着,而她恰好单膝着地,人卡在了他身前。

“你是胃里不舒服么?”她轻拍他的脸,怕他疼晕过去。

他喘息着“嗯”了声。

施嘉莉立刻在他身上摸:“那你带胃药了么?”

“吃药没用。”他说。

自被祖父用茶碗砸到中腹后,他便会觉得那里疼。他以为是某个器官被砸坏了,长大后去看医生,医生说,他的身体很好,之所以会出现胃部痉挛,可能是心理问题。

又一阵疼痛袭来,李岘祺闷哼一声,身子向前倾去,脑袋直接贴了过来。施嘉莉感觉到他的鼻尖蹭过她脸颊,冰凉凉的,类似于一种湿漉漉的触感。呼吸渐渐缠绕到一起,时轻时重,她不敢分心,防止他做出过分的举动,直到手底下传来“咔哒”一声细微之响,她皮肤一凉,才惊觉他竟窸窸窣窣将那条金丝手链系在了她腕上。

他终于做出回应:“我不许。”

女结婚员:张爱玲妙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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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Chap.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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