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早早一向耳力过人,却并未听到任何声响,想来他并未真的出声。光看口型,她猜不出何意,但总归不像骂人,到像是在喊一个名字。
但并不是她的名字。昭早早叹息,她倒是宁愿肖平骂她两句。但一想到两人日后都不必再为一纸婚约所累,还是不觉后悔。
一辆宽大别致的双驾马车稳稳当当驶离将军府,直奔城外。
车厢中“玉迟雪”一身头面未换,脸孔却变了一副,正是昭早早的侍女云从。她尚且惊魂未定,频频抚着胸口顺气,喃喃道:
“那将军夫人太可怕了,她盯着我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她要将我看穿。”
“怕什么,你的易容术可是深得我叔母真传。”昭早早也没心思调笑她胆小,脑中把事情的经过又从头捋了一遍,复盘道:
“咱们人是好好从大门走出来的,信物他们也收回了,按理这婚约已确实作废,双方也并未结仇吧?”
“于将军府肯定无碍,我看那夫人巴不得你来退亲。”云从笃定道,“但肖二少爷恨不得扒了咱们的皮。”
昭早早白眼一翻:“谁管那傻老二。肖平呢?”
云从莫名道:“我怎么知道。”
“我说完那番话之后,他是什么表情?”
“没注意,”云从摇头,“我留神应对着将军夫人呢,哪有心思看他。”
“……”昭早早口唇微张,一时哑然。
云从见状惊疑不定,怕道:“不会事到如今,你后悔了吧?”
“怎么可能!”昭早早没好气道:“我后悔早饭没吃两笼包子,也不会后悔退婚。就是单纯感慨一下不行吗?”
她果然托着腮回忆起来:“其实刚进书院那会儿年纪小,大伙不分男女都在一块读书,我觉得肖平这人还怪有趣的,老是板着个嫩生生的小脸装老成。”
“他越是一本正经,我越爱逗他,往他衣服上扔苍耳子什么的,他也不生气。”
“等大了些,男女隔着墙分院授课,我还翻墙过去找他玩呢!”
忆起童年趣事,昭早早嘻嘻一笑,只是慢慢的,嘴角又撇了下去。
“后来你也知道,书院被姓朱的、姓李的搞得乌烟瘴气。可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为什么出手,他都认为是我先胡闹、是我恃强凌弱。敢情我还得谢谢他,凡事都这么高看我一眼。”
越想越是心气不顺,倒把愧疚感冲淡几分。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些不舍,昭早早长叹一口气道:
“总而言之,他除了是非不分,老想让我跟他一起当圣贤外,的确是个怀瑾握瑜的正人君子。”
“我无端上门退亲,已令他颜面扫地,怕他挽留,又出言不逊,终归是我对不住他。 ”
“所以,我是不是有些过分?”昭早早问,“你说我要不要赔他笔钱?”
“非常过分,”云从斩钉截铁给出肯定答复,“但你没钱啊小姐。”
“听说肖公子是天生筋脉有损,才习不了肖家刚强一路的武功,你搁那使劲戳人脊梁骨……早知现在不忍心,方才又何必图一时嘴快。”
“算了,覆水难收。”昭早早摇摇头,甩开杂念,“好不容易才偷到那方信物,总不能让咱俩千辛万苦整的这一出白费吧!”
“主要是你整的,”云从狡黠地眨眼,“我是被你威逼利诱。”
“啊对对对,”昭早早爽利地掏出一个大荷包递过去,“这个给你,拿好。”
“什么东西?”云从一边好奇发问一边打开束口,“身契和盘缠你不是早都交给我了吗?这又是……”
“瓜子蜜饯,路上吃。”说着昭早早自己还抓了一把,“路挺远的,怕你出了城没地买,嘴巴闲不过。”
“多谢小姐。”云从眼眶微湿,由衷道,“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哎呀,乱说什么戏词。”昭早早被她说得怪不好意思的,直挠头道,“这事纸包不住火,叔父叔母肯定很快就会知道,弄不好我还得偷溜出来投奔你呢。”
“行啊,”云从点头如捣蒜一口答应,“记得跑路的时候多带点银子,小姐。”
想到今日一别,云从从此自由,昭早早畅快大笑道:“下次见面喊我名字。”
她直将云从送出城外三十里,主要是怕临时雇来的车夫不熟悉山路。待与云从告别,卸下一匹马准备独自返城时,昭早早隐约听到附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动静。
不似树上盘蛇,也不似鼠窜草动,倒像是一种铁锹翻土的声音。
这荒郊野外的怎会有人掘地,她知自己耳力极好,绝不可能听错,便好奇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果然在一处隐蔽的土丘边上,看到一个大洞。
大洞还正往外冒人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好家伙,十来个灰头土脸拿刀带铲的大汉从地底下钻出来,其中一个贼眉鼠眼地率先发现了她,举刀一指,也不说话。
其他人自发将她围拢成一个圈。
“这年头还有人敢摸金?”昭早早大为惊奇,“我劝你们回头是岸,当今朝廷严刑峻法,像你们这样盗掘坟墓,是要被拉去填通天十二陵的。”
“小娘子胆子不小,还敢管老子们的闲事。”为首的大汉发出一阵□□,举着大刀威胁道:“识相的自己下来,省得爷费功夫拉你。”
“等等,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自己下来。”昭早早控着缰绳后退,“不然你们把马砍伤了,可卖不上钱。”
“嘿!”贼首稀奇一声,啐道:“那你问问看?”
昭早早也不废话,立刻便问:
“这底下埋的谁呀?你们怎么空手上来?是墓里没宝贝,还是你们功夫不行?”
“去你妈的!”贼匪恼羞成怒,抬手就去抓昭早早的脚。
“啧,怎么还急上了。”昭早早踩着他的手背翻身下马,“仔细别伤着我的马。”
她甫一下地便是窝心一脚,给方才充当她马凳的人踹出去一丈远。
贼匪们立时察觉不对,大刀劈头就向她砍去,昭早早矮身躲过左面一刀,擂出去一拳直捣对方腰腹,将那人一圈腩肉都捣得倒凹进去,不仅自个如肉球被击飞,还撞翻身后两个同伙。
右面的匕首更好办,昭早早身法不改,就矮着身去推那人手肘,顺着他的力道给他偏一偏方向,一刀扎进他旁边弟兄的嘎吱窝。
剩下几个持刀的齐刷刷一阵乱砍,看那大刀阔斧的气势,是半点怜香惜玉也无,任她什么红颜都誓要剁成肉酱。
昭早早眉头一拧,不退反进,冲上前撩起裙摆一记扫堂腿掀翻数人在地,为首两个最先被她扫到的人,腿骨发出令人胆寒的脆响。
察觉身后动静不对,昭早早回身三拳撂倒四个偷袭的,一把扯下想悄悄骑走她马匹的贼子,扬手掼在地上,喝道:“什么孬种,还想跑?!”
面前横七竖八躺一地,事急从权,昭早早自不顾忌什么男女有别,解下他们各自的裤腰带一一绑缚手脚。
她边绑边喜上眉梢:还得是老天爷眷顾,瞎猫子碰上死耗子的,竟叫我立功了。
这番回城先去衙门禀报,让衙役来抓人,等我回家遭罚的时候,官府的人正好上门来嘉奖我,这样叔父叔母总不至于罚我太狠吧?
想到这里她活也干完了,人乐得差点笑出声,施施然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不防背后还有漏网之鱼“嗖”地放出一支冷箭。
阴沟里翻船这事,得看是多大的阴沟,多大的船。若是等级相差太多,船都驶不进沟里,谈何翻不翻呢?
昭早早凌空二指稳稳夹住射来的箭矢,策马未停!这支野鸡毛锈铁镞的烂木箭,破空声音那么大,她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见?
昭早早侧身回望,当即手腕翻转,臂上发力,猛地将这杆箭原路掷回!竟当场洞穿那埋伏在山坡草丛里的余党。
“驾!”
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死?昭早早回想自己的反应,似乎多少有点过激,可能是因为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朝她放过箭。
没有人朝她放过箭……吗?
忽然间眼前蓝天绿树一片混沌,道路扭曲变形天地晦暗,无数青黑砖石从她周身凭空显现,堆砌成一条古老而深邃的地宫甬道。
墓顶的长明珠荧光森然,甬道两旁石壁上雕刻着神秘而复杂的图案,而她人早已不在马上——
而是提着一柄沉重的雪亮长刀、牵着另一个人在甬道里奔逃。锵锵的金铁之声如影随形,嘈杂的呼喝响彻耳畔:
“慕容青就在前面!杀了他们!”
“不留活口!”
满口的咸腥打乱了昭早早……不,是慕容青粗重的喘息,使得长刀“哐当”脱手砸落在地,正好痛饮从主人口鼻中狂喷而出的鲜血。
“阿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慕容青从地上拉了起来,是与之一起逃亡的女子——
她周身浴血,一手拉住慕容青,一手持一柄软剑,形容狼狈,但眼神坚毅。
慕容青勉力试图甩开她的手,气声断续道:“听我的话,你先走……”
“一起。”对方的口吻不容拒绝,好像还很急促地说了些什么,慕容青耳朵濡湿着往外渗血,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二人踉踉跄跄没有走多远,脚下传来隐约的震动,慕容青瞥见幽暗的甬道深处闪现点点寒芒,未及多想便反身护住了身边人。
冥冥中,时间的流逝仿佛停滞,漫天的箭雨交织成黄泉的罗网,慕容青并不在意,只想看清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最后会是什么表情?
奈何猩红而粘稠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漫出眼眶,先一步夺走了自己的视野,慕容青遗憾地收紧双臂,在仅剩的感知中,倏地天旋地转……
两人交叠的身体相拥着向后仰倒,箭矢的冲击比预料中更大,原来箭锋钻开皮肉、箭脊钉入硬骨的震动是那么地清晰了然。
慕容青拥紧怀中因被刺穿而颤抖的脊背,发觉自己指尖的触觉竟也开始变得麻木,连汩汩涌出的热血,都感觉不到温度。
怎么会这样?慕容家多少年来、多少代人的努力功败垂成,都没有这一刻来的令慕容青痛彻心扉。
明明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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