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落叶飘在檐角,书房里墨香盈室,慕容青端坐于书案前展开信笺。
慕容家接连出事之后,身为西北边将的姑父林荣曾多次施以援手,在朝堂中帮衬斡旋。此前二哥离奇失踪,他更是主动上书请求暂代山陵使一职,接替慕容枢督建亥陵。
姑母早逝,膝下无子,故而这位姑父与慕容氏本家走动甚少,更是从未见过慕容青,但慕容青分外敬重他多年来不曾续弦再娶的情义。
如今亥陵竣工在即,尚有些收尾的问题需要定议,慕容青巨细靡遗写在纸上逐一交待,并请姑父核对后快马上报朝廷,以便早日移栽通天藤,连通戌陵,筑成曲水大坝。
等墨干的间隙,慕容青命人取来一方朱漆木盒,并信一同送出。
他打开木盒验看那会儿,公主也欲盖弥彰地偷眼来瞧,松烟墨块在端砚上转得飞快。慕容青好笑,“我信都写完了,你还磨这么多墨干什么?”
公主讷讷停手不吱声,慕容青索性大大方方彻底掀开盒盖给她看,“是不是好奇这是什么?”
盒子里满满一摞五色缎带,茜红、雅青、月白、檀褐、黛蓝,均用细线绗缝了菱形的纹路,质地看起来十分厚实,材料倒不算是多好的丝锦。
公主不明所以看着他,等他说明时澄澈的眼珠像野生的兽,慕容青卖关子的调侃都堆砌到嘴边了,不由得一下子咽回去,据实以告道:
“这是在发生紧急意外时,给地宫看守备用的‘护身符’,有了它们,便可短暂驱逐通天藤。”
公主问,“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不重要了,”慕容青黯然道,“反正以后不会再有了。”
徐副将此时换了便装前来,禀报一切准备就绪。慕容青同样是一身布衣打扮,解下腰间令牌放到案桌上,对静候在旁的公主道:
“有劳公主帮我坐镇护陵监,我去一趟便回。”
公主欲言又止,终是点头应下。慕容青分明知道她也想去,但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此去只为慕容家家事,没必要牵扯旁人。
如今的金陵城,已被朝廷新增的三路大军团团围住,眼看着破城在即,他必须赶在所有知情人消失之前,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破城当日,百姓四散奔逃,慕容青趁乱混进城中,于兵荒马乱中直抵叛军首领许盟所在的鸳鸯楼。
他本不会比纵马的骑兵更快找的人,只是他们都先去了刺史府,没人在意许盟是个戏痴——慕容青早就探明过了,料想此人最后必定在此弃世。
他所得的画像中许盟是个腹大体胖的中年儒将,与眼前披头散发、鸠形鹄面的老者大相径庭,但仔细看眉眼还是一致。
许盟正在台下饮酒,也不管来者何人,又有何意,只兀自唱两句戏词,眼皮都不抬。
慕容青五指紧扣腰间刀柄,颇为艰难才压下满腔的杀意,沉声开口道:“在下慕容青。敢问许将军——”
他握刀的手指节攥得生疼,“为何杀我兄长?”
“原来是你。”许盟枯槁的手指摩挲着酒盏边缘,浑浊的眼瞳慢慢转向他,喉间溢出短促的冷笑,“杀你大哥,是受降的条件。我又有什么办法?”
“斩杀来使,也不过是阵前做的戏码。”
许盟忽然倾身向前,酒气混着古怪的异香扑面而来:“真正传我密旨教我杀你大哥的,是邬家那小子!他许我官复原职,哈哈!”
慕容青后撤半步,日光自漏窗斜劈而下,将他满脸的嫌恶鄙夷映照得分明。
许是这神情刺痛了对面的老匹夫,他猛然掀翻酒案,杯盏瓷器哐当坠地。
“那谋朝篡位的畜生!不过是借刀杀人,利用我罢了。”
许盟踉跄着揪住胸前衣襟,额角青筋虬结,“他心狠手辣,血洗禁宫,我却信这豺狼会守诺!"
“可惜啊!老夫一时糊涂,害了追随我多年的兄弟。”
许盟布满血丝的眼球凸起,渐渐发红:“你们慕容氏不也一样?被那逆贼谋害算计至此,当真忍得下这口气?”
“不如你救我走,”他用枯枝般的手掌啪啪拍向胸口,试图演出一点豪情壮志,“今后我等一道共襄大事,拨乱反正!”
慕容青闻言大笑,笑声直惊起窗外飞鸟——
“哪里有正?先帝无后,宗室正统血脉眼下唯有那人,把他杀了,又将改换谁家天下?莫不是将军想要江山姓许?”
“胡说!”许盟瞪着猩红的眼珠嘶声低吼:“谁说先帝无后!先帝尚有一子,明珠蒙尘,正待我等匡扶英主。”
慕容青审视其神色似乎并非信口开河,但他从未听闻此事,问道:“是谁?”
“事关重大,”许盟喘息着吐出一口浊气,“除非慕容家愿意结盟,否则老夫宁死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那便罢了。”慕容青临窗而立,摆明了是一点也不想沾染污浊,“管他是谁,我不在乎。先帝又是什么好东西?”
穿堂风卷起他的衣摆,他冷笑道:“如若不是先帝多年来猜忌打压忠良,宠幸奸佞,他也不会沦落到孤家寡人,随随便便就被人围杀于禁宫的地步。”
“有梁一朝,自太祖之后,子孙一代不如一代,或昏聩,或暴虐,或荏弱,尽皆庸才。无论谁坐上龙椅,都无甚差别。所谓英主,不过太祖一人。”
许盟吐气越来越重,耳朵里渗出血滴,仍是喝道:“可如今你慕容氏已是危如累卵,他要你大哥死,又怎会许你活?”
“没关系,”慕容青摇摇头,“看你命不久矣便让你做个明白鬼——我很快就能完成使命了。”
“什么?”许盟瞳孔骤缩,抖着乌紫的嘴唇颤声问,“你说什么?”
“你的酒里有毒。”慕容青笑道,“这壶酒,是谁拿给将军的?”
“啊啊啊!”许盟喉间发出咯咯异响,猛地喷出一口黑血,“竖子竟敢……”乌黑血线自他七窍蜿蜒而下,在青砖地面绽开狰狞墨梅。
慕容青冷眼看着地上抽搐的人形,心中并无多少松快之感。楼外传来三短一长的鸟鸣,是徐副将传信的哨音,慕容青不再多做停留,转身离去。
更深露重,月光如练。慕容青悄然回山,并不曾想公主会在他营房院外等候,乍看那抹熟悉的素白身影端坐于歩辇,还有些惊喜。
“夜深了,怎么不在屋里等我。”慕容青接过云枝云桠递给他的轻裘袖炉,一甩手随意披上,垂眸去看公主被月华镀上银辉的眼睫,美则美矣,下半张脸却看不到。
慕容青不满地轻声嘀咕:“大晚上还戴什么面纱,难道能挡风不成。”
她着这些锦绣罗裙时总是扭捏,唯有扮成李公子才大方。
早知今日,慕容青恨不能重回新婚之夜,把自己多事的嘴缝上。
“你查到你想知道的了吗?”公主好似完全没听见他抱怨,只关切地问,嗓音里裹着霜气。
“晚风凉,进去说。”慕容青特地给了她的侍女们一个制止的眼神,弯腰伸手探向她腿弯,也是好久没逗她了,他心里正盘算着要憋什么坏——
公主左右环视四下无人,竟站起身自己迈步走开了。
吃瘪的慕容青抬腿去追,一拉手将对方冰凉的手指裹进掌心,虽然他的也不太暖,但好歹有个袖炉可以一起握着,慕容青嘴碎道:“你真是越来越粗糙,演都不演了。”
公主或是嫌这样的姿势走路别扭,踏起轻功步法就溜,慕容青技不如人也要比上一比,万一有超卓之展呢。
随后两人险些一齐卡在门框,慕容青暗喜自己的轻功果然有些进步。
他本欲进来便与公主略略交待一些情况,没料到房间内水汽腾腾,屏风后已放好温热的浴桶。
他不禁感慨美人真是人美心也美,知情识趣又温柔体贴,难怪昏君那么多,非不智也,实难自拔。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施施然宽衣解带,卸去一身沾染尘土与血迹的衣物,在温热的水中发出舒服的喟叹。
公主早已躲在帐内,连帐幔都放下,两人早前还是多有堤防,经过这些时日相处,慕容青处得透彻——
公主矜持,防他如防贼,怕他偷看还来不及,断不会偷看于他。
慕容青自然也乐得安心,两人虽同处一室,俨然各有各的世界。
燃烧的灯芯噼啵作响,榻前光影晃动。
慕容青暖意融融,掀开帐幔轻手轻脚钻进自己的锦被,三言两语带过金陵城事态,只最后问道:“所以你可知自己还有什么兄弟没有?”
咫尺之外传来闷声回答:“先皇后悍妒酷烈,且盛宠不衰,历来没有皇子能在后宫中降生。”
“我就知道那老匹夫不过是想活命罢了。”
慕容青发出嗤笑,“也不知是他的哪位亲随要他死,忠信情义在生死权势面前大抵是没什么用。”
“我不会背信。”枕边人睡姿规矩,板正地躺着,板正地说话,声音轻得像落雪,口吻重得像誓言。
“我知道的。”慕容青闭眼翻过身去,“等我……做完该做的事,就会送你走。”
公主半晌没有回应,慕容青差点以为她睡了,自己也觉出些困意,却又听见她轻轻浅浅地提问——“你要做什么?”
“时间还没到。”慕容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吧。”
金陵已破,清河坝水域一切正常,两处护陵监由副将们看守即是,慕容青不必在此多作停留,便打算回河西祖地一趟,取通天藤原株。
他近日刚整好一队人马准备上路,不速之客便携着圣旨到了,竟是召他同公主一道回王都,奉移先帝入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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