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二月,望东主城郊外,杏花已开遍。
绵绵细雨是主城初春时节惯有的景色,再加上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地面上早就泥泞不堪,是最不适合出行的时候。
然而远处烟雨朦胧中疾疾驶来一辆马车,赶车人蓑笠已被细雨润湿,不知是赶了多久的路,其面上却不显一丝疲惫,到了城墙口,下马与守卫不过交谈几句,就驶进了城内。
鹰隼在天空翱翔,沿着马车的踪迹,最终盘旋于某处府邸上方的高空,顷刻间如箭一般直冲往下,鹰唳尖锐刺耳。
眼见就要撞上车棚,鹰隼改换了方向。
赶车的人被这震透耳膜的叫声吓得往后一退,却见鹰隼于空中飞出了直角的轨迹,又于他们头顶展翅飞过,只落下一片羽毛。
马车内缓缓走出一人,抬眸看了一眼高空,良久,伸出手,接住了那片点缀着黑色斑纹的尾羽。
“这鹰跟了我们一路,”赶车人连忙脱下蓑衣,撑一把油纸伞为刚出马车的人挡下细雨,“怕不是野生的,杨承越已经顺着它的飞行轨迹去追了。”
“望东这边养鹰的还能是谁?”桓意怜搭着他的手下马车,“不用管,至少他还没亲自动手,我们避着走少碰面就是。”
赶车人不太安心,不过桓意怜都这样说了,也只好道:“是。”
两人一同走上府门前的兰阶,门内廊道很快就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大……公子怎么提前到了,”来人衣着不穷不奢,身上气质却是非凡,一眼就能看出是这府邸的主人,却对着进府的人很是尊敬,“我都没来得及去城门接。”
桓意怜与他笑笑,两句揭过了此事,随后在事先准备好的轮椅上坐下。
苏定忙蹲下去看桓意怜的腿,想撩开衣物时,泛着冷意的微风袭来。
“先进屋吧,外头风大。”
苏定说完,拿过绒毯盖桓意怜腿上,又推着轮椅进了屋。
屋内刻意为桓意怜的到来烧了炭火,半刻后,除了桓意怜外,几乎在场的人额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桓意怜视线扫过了这些人一眼,没说什么。
腿上被一双温热的手试探着摁了几处,在摁上膝盖后的韧带时,桓意怜手指突然捏紧,发出一声轻哼。
苏定连忙换成了轻揉。
“师父神出鬼没很难找到他老人家的踪迹,不过去年年底遣了信说今年三月要来主城了一段因果,届时我请师父帮公子的腿看一看。”苏定观察着桓意怜的面色说,“公子要是腿疼得厉害,我每日为公子揉一揉缓缓。”
“嗯。”
桓意怜应下。
他腿伤是旧疾,六年前在一场大乱中被棍棒打伤的,没好好医治以至于落下病根,这些年疼得越发厉害。
不过走走路还是行的,只是不能站太久。
京中过了年节,桓意怜便以寻医问药的缘由告了假,直下望东主城主城,寻找闻名远扬的神医仓岐。
苏定便是仓岐的弟子,不过半道改了行,现在在望东主城布政司任职。
除去这些不谈,其实望东和京都还有一段渊源。
这事发生在六年前,望东遭遇东夷贼寇入侵,京都因为先帝驾崩、三子夺嫡之争闹得沸沸扬扬,根本管不到望东,驻守望东的安阳王又不战而逃,以至于望东各地秩序全乱,先后失了十几座外城。
最后打到主城来时,突然冒出了个无名小子,一人冲进战场斩杀了东夷的数千前锋军,极大地提高了军队的士气。
后来这些人推举他坐上了元帅的位子,而他也不负众望,连着击退了东夷的三次大进攻,还拖了东夷数月,以至于京都内乱平稳,新帝继位,望东再次请求朝堂的支援。
然而这封求救信久久没有收到回应,京都像是一摊沉寂的死水,掀不起一点水花。
那时望东便清楚,朝廷全然是放弃他们这块地了,因为凛冬已至,为防北狄来犯,军队和粮草都运往了北部,而位于东南部的望东,朝廷直接瞎了眼,当做看不见。
永安十九年冬天,望东伏尸遍野,天地间没有一片雪花还是白色,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红。
哀嚎与惨叫到处都是,坚守主城的将领与士兵再也扛不住最后一片雪花的重量,城门被撞破,还未冻结的河水浮满死尸,天空也染上血红。
胜利显然是不可能了。
然而转机就发生在城破的当夜,被众人推举上位的元帅带领数千人马从地窖中冲出,趁东夷人狂欢松懈之时,将所有进城的东夷人杀了个干净。
主城再次守住,与东夷来来回回一直打到开春,两方战况都极为惨烈。
以至于后来东夷人都不敢贸然打进主城内了,使了些伎俩,围困住主城向外的通道,想趁城内粮草耗尽,一举拿下主城。
偏偏城内人食树皮喝马尿也要使着最后一丝力气奋战,甚至有百姓自割腿肉送进军中,士兵含泪咽下,转身就提刀入了前线。
这场苦守一直坚持到春末,东夷人也惊了,数以万计的兵力竟然攻不下一座小小的城池,又怕京都缓过劲来支援望东,最后只能撤兵。
战胜的捷报传至主城上下,却根本抵不住此前受到的创伤,那时没有人脸上挂着笑,瘦骨嶙峋的士兵回到家中,发现妻儿只剩下了白骨。
胜了。
所有人却泪湿衣襟。
泪水清洗血河,洗不净心上血。
望东数万白骨,留不下完肤身。
桓意怜咳了几声,将周遭的人叫退,他则转头向窗外看去,枯树枝头发了芽,一抹绿色俏皮地露头。
看着看着,他有些困倦地阖上了双眸。
*
“探子说今日进城的那马车是从京都来的?”城中大街,一个身材精壮的男子两肩扛着沉木,边走边说,“老大去查了吗?要真是从京都来的怎么还给人放进来?”
“现在还没确定,只能确定是从南关口下来的,京都人是猜测。”
“南关口那就两路,一路通京都,一路通泉平珠山东,珠山东能用得上马车才怪,”乔维掂了一下肩头的沉木,转身道,“说说人在哪,我用这木头去撞死他。”
杜策灼熟练地弯腰躲过往他脸上猛砸而来的木头,随后用力压在后方,“你想撞死他还是先砸死我?”
这沉木本就长,后方受力下压,乔维力气再如何大也扛不住后倾的惯性,一下就被掀翻在地。
沉木在地面砸出惊天的一声巨响。
乔维屁股摔得开了花,幽幽地看向杜策灼,“杜策灼,你又使这招。”
杜策灼耸肩,在看见某道身影时,老实本分地挺直了背。
乔维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同杜策灼同时道:“老大/大帅。”
刚刚盘旋在苏定府邸的鹰隼此刻乖顺地抓在戎装男人的右肩,巳绥拍了拍它,它就飞去了沉木上。
“等下过来。”说完,巳绥人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是。”乔维立定道。
随后与那鹰隼无声对视了两眼,暗地里骂了它好几遍,再认命地扛起了沉木。
“杜小灼,我最近没犯什么事吧。”
鹰隼在沉木上捣蛋,乔维尽力平稳好,又和杜策灼唠了起来。
“怎么说?”杜策灼问。
“你看这刁哥,平日里它只要见着我扛木头就要来捣乱,之前老大都管他的,现在却叫他来整我。”
杜策灼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哦咦了一声,很是认同般点头。
乔维目露希翼,却听杜策灼接着道:“不是这鹰自动飞过来的?大帅都拍它说不要捣蛋了,结果它还是不听话。”
“啧啧,大帅的话都敢不听,要不说是鹰大爷呢,你就哄它玩罢。”
乔维:“……”
打诨完,两人也是快速回了原安阳王府(现在称作大院)。
府门牌匾早前已经被砍成柴火烧了,现在府门上方空荡荡,大门也是敞开着。
而其房屋因为坚固耐用性,于战争后还保持完好,于是现在还留着住人,且经过几次改造,主屋的大厅成了商议战事之所。
两人走进主屋的时候,这里已经汇聚了不少将领。
“好,人来齐了,我就先说说大泽岭那边。”沙盘前,唯一未着军装的男子指向三水分流前的山川,“前几日探子来报,说在这一带发现了东夷人的踪迹。”
“他们极通水性,而此处峡谷底下又是急流,急流冲击的平原之地,”男子改换方向,在冲击平原打了一个圈,“这里,预测会是他们今年第一场猛攻之地。”
说到猛攻,所有人都正了脸色。
男子继续说道:“大帅已经带人先去探查他们的具体窝点了,西南门加强防范,乔维你们做好作战准备。”
乔维面色凝重地点头。
又交代了一些细节,男子放下手时,不忘说了一句:“还有……”
他视线在众将领身上看过一圈,继而道:“今日进城的那辆马车,大帅派了人盯,你们不用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