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默默观望,忍不住相视而笑。
几只小鸭扑腾着跑去祁家女眷那边,引得一片惊喜娇笑。瑟若还特意捧起一只混入其中的天鹅雏鸟,软软白白一蓬,亲手送到谢婉华怀里。
向来见惯场面的嫂嫂竟有些手足无措,脸颊飞红,只得故作镇定,落落大方地接过,轻声道谢。
闻氏见这来路不明的女子竟无视自己这个寿星、巴结谢婉华,脸上登时浮出几分不悦。周氏眼珠一转,笑眯眯地拉着她与瑟若寒暄见礼。
祁韫站在一旁,看瑟若应对自如,从容扮演一个神秘莫测、仿若世外高人的角色。
只听她语气不疾不徐地道:“小女子姓林,师承‘稷安大师’,昔年曾与绍统皇帝结缘,近年栖身于河北凌烟观,少有出山。此番入京,是为履一旧愿,顺道行些方便。”
她话锋一转,又将身边的“男子”指了指,淡笑道:“她本是我在外游历时所遇重病之人,机缘巧合下为我所治,今已痊愈。既然无恙,两厢情愿,愿随我左右。今日放生,亦寓意放走病气、去秽迎新。”
这一通话说得闻氏与周氏一头雾水,听得一愣一愣,神情五迷三道,竟也不好再多追问,只连连点头称奇,口中啧啧称妙。
唯谢婉华明白其中真相,强忍笑意,见瑟若朝她狡黠一眨眼,不由心中一动。她这才发觉,本应沉稳持重、端庄肃穆的监国殿下,竟还有如此智若深渊却灵动如风的一面。原来她也不过是个活生生、鲜亮有趣的少女。
见闻、周二人偃旗息鼓,瑟若一笑,从容行了个优雅的道家稽首礼,牵住祁韫的手,飘然转身离去。
彼时晚霞正落,湖面金光潋滟,二人衣袂翩翩如风中仙鹤,远远看去,仿佛御风而行、乘霞而归,竟真像一对隐于山水、不问尘俗的道侣。
只有看正面才知道,瑟若攥紧祁韫的手臂走得飞快,憋笑憋到肚痛……
晚上的行程竟不必再抽签,祁韫笑着将瑟若引往什刹海南侧,湖心泊着一艘画舫,高福果然早候在此。见着二爷,先做个苦瓜脸,又笑嘻嘻向长公主道了句吉利话,伸手请她登船。
画舫内部倒不甚奢华,只是比寻常更幽雅清净。离晚饭尚早,祁韫先取了器具,用唐人法煎茶奉客。
她生起文火,将团茶轻击碎末,投于银镡小鼎中,入泉水煎之。初煮曰“一沸”,泡如鱼目;继而“小沸”,珠翻浪涌;再至“三沸”,汤成如乳。她趁热倾入温盏,气韵氤氲,茶面泛起细细汤花。手势温雅如画,虽麻烦,却好看得很。
瑟若笑眯眯托腮看得出神,待她将茶递来,才揉揉脸撒娇道:“笑了一天,脸都疼了,得先给我揉揉,我才喝得动。”
祁韫本向往这近前之请,却又自持礼数,迟迟不敢伸手。瑟若干脆一拽,把那只手直接按到自己脸上去。
恍惚间,祁韫只觉此举若传出去,明日小皇帝便要治她轻薄天家之罪,吓得魂不附体地在她脸颊上敷衍揉了两下,便忙不迭收了手,找个理由说怕把妆粉揉花了。
手收在袖间,果然指下微滑,带着一层细腻香脂,再拈茶盏时,竟只觉指尖脂香萦绕,茶香都快闻不见。
画舫已破浪而行,窗牖洞开,夏日晚风自水面扑面而来,带着水汽与荷香,吹得帘影飘飘、灯火微晃。远岸柳影斜斜,波光粼粼,仿佛整片湖都松快了呼吸。夜色未浓,天光仍明,天地间只余二人。
晚餐吃得清简,不过是几样宜于夏日的凉食:椿芽豆腐丝、鸡丝绿豆粉、炝拌苜蓿芽,一小碟冰镇烧酒糟鹅,佐一壶以酒酿调制的荔枝青梅酒,酸甜微醺。另加一碗素汤笋丝寿面,汤底澄净,拌着新摘紫苏与藿香。
瑟若见那器皿虽精致,却皆是大户人家日用的白釉小瓷,竟无端透出几分“婚后日常”的意味。她今天本来够厚脸皮,偏在低头就碗那刻,被自己这荒唐的联想惊了一跳,脸竟不由微红。
酒味极淡,入口如甜水,二人浅斟慢饮,说些琐事闲话,气氛轻松。祁韫笑道:“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殿下若有兴致,不如一同钻研个新鲜游戏?”
瑟若自然应下,只见祁韫起身从舱中拎出一个黑漆小匣,打开后竟是一副西洋棋具,棋盘为乌木镶银,棋子形制奇巧,有马有塔,有王有后,雕纹各异,甚是新奇。
这确是瑟若从未见过的,即便是洋人使节进贡之物,也从未有人献此等“雕虫小技”于朝堂。她扫一眼,觉其略似中原象棋,便问:“你会下?”
祁韫摇头:“我也未玩过,故意未拆看规则和棋谱,就是想与殿下一起学起,才算公平。”
这话说得坦荡,瑟若却在心里狐疑:她素来好胜,若真能占先一步,岂有放过之理?可转念一想,换了是自己,若真靠抢跑赢下,不免未战便自认智谋低了一筹,就算胜了也没什么意思,故信她为真。
于是二人头挨头共同翻看那规则说明,因是洋文转译,许多地方并不明确,摆好棋子略试了几下,两人先就拿不准的地方共同商议好规则,再猜好黑白子,瑟若执白、祁韫执黑,先小试一局。
祁韫本以为瑟若要强,定会和她争个高下,谁知虽动起手来并不容让,言语态度却格外温和,常带笑意地说些“那我要吃掉你这个马啦”、“你这个王躲得倒是快”等软语。然而轻声慢语中下子毫不手软,一步步将祁韫逼入死角。终局时瑟若虽有先手之利,也赢得并不轻松。
第一局不过是摸索,二人皆已熟稔规则,自第二局始,方是真正对弈。
这回祁韫执白先行,棋风忽变,开局落子凌厉,大开大合,势若破竹;中段却忽转攻为守,步步为营,临至尾声更见诡谲,虚实难辨。
瑟若的风格却迥然不同,她执黑应战,首数步近乎守拙,不争主将、亦不抢局面,偏偏那一枚“后”使得极稳极活,如太极一圆,攻守皆备,往往祁韫看似得势,转瞬却被一子翻盘。她行棋极简,每一步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却是步步退让中暗藏杀机。
两人棋风迥异,一刚一柔,一藏一放,竟无一局轻易分出胜负。棋局之外的心意与眼神,却早在这一来一往间渐渐交缠,不肯认输。
最终一共玩了四盘,竟是各胜两局,不分上下。二人玩得尽兴,复盘良久,笑语不绝。瑟若说:“还是西洋人有趣,女继承人也可为王,这‘后’近乎万能的威力就是明证。”
祁韫笑道:“我倒不擅用它。选择太多,推算反而复杂。‘兵’稳,‘马’活,‘象’斜而不偏,这些强力又简洁的子,倒更合我性情。”
瑟若也笑:“是,我坐镇宫中,扮好‘后’便已足够。祁特使却是千变万化,杀得了土匪,改得了盐政,唬得住官场,撬得动商帮,迷得住嫂嫂,可不是兵、马、象、王全能兼备?”
这话末尾分明是调侃她与闻氏,祁韫一听眉头顿皱,一脸嫌恶,半晌说不出话,瑟若却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握不住手中茶盏。
四局既罢,湖面夜色已沉,水光潋滟如绸,画舫悄然随波缓移。远处人声已静,岸边垂柳倒映水中,只余虫声与微澜相和。夜风送凉,帘影轻颤,仿若连星光都低语入眠。
瑟若瞥见有宫人悄然入内,替她们将舫中灯火一一熄了,只留身侧一座高挑鎏金的多枝宫烛支架,晕出一团温柔光晕。祁韫亦垂眸拢起棋子,轻轻覆上匣盖。
在那静暖如梦的烛光中,她罕见地抬眼看她,眼中既无退避,也无惶然,唯有坦白安宁,像是一生跋涉后,连风都安静下来的温柔,像命运终肯放她靠岸。
瑟若也托腮回望她,心想:是我的生日,可她也觉得快乐,好像收到了很多礼物,不是吗?不知我这可怜可爱的小病人,是不是被我治好了,是不是这辈子都愿随我左右。
就听祁韫微笑轻唤了一句:“瑟若,生日快乐。”
随着她这一声低语,外间世界明亮起来。画舫悄然驶入湖心,万籁俱寂,只见水面漂浮着无数璀璨灯盏,宛如星辰沉入凡间,在水波中微光闪烁。
满湖荷花在微光中绽放,每一朵都开得盛极、艳极,是夜晚亲自捧出的生日花束。芦苇丛中藏着点点萤火,随风起伏,风里带着荷香与湖水气息,温柔缠绵,扑面而来。
头顶是银河流转,脚下是星河荡漾,而她们,正坐在光影织就的梦境中央。
瑟若只觉天地为她亮起,万物因她柔和,那一刻,她们成了这人世间唯一的主角。
她静默呼吸了一口荷花的香气,起身笑着把手递给她:“走,咱们到窗边看。”
近看才知,湖里的灯盏皆造型各异:有作绽放花卉,有为衔灯小鹿,有亭亭仕女执扇立于水上的,也有绣球、琉璃星、糖罐与洋伞模样的,精巧得如童话梦境。仿佛是在弥补上元节那夜,相见却不能靠近的遗憾。
窗边,祁韫又俯身,从画舫的暗格里摸出一只锦匣,打开来,内里黑天鹅绒衬得一匣西洋珍品宛如藏星:俄国沙皇家族珍藏的法贝热彩蛋、法国王后安娜用过的镂雕象牙扇、英王乔治三世御用怀表、神圣罗马帝国皇后的珐琅首饰,连西西里王室订婚时用的香水瓶也在其列。
瑟若看得眉开眼笑,偏还故作不悦,嗔道:“我不过发你一个小孩子的红包,你便拿一匣小孩子的玩具来报复我?”
祁韫低笑:“微臣怎敢。此皆非玩具,件件有名有姓,不敢辱了殿下尊贵。”随口便把来历逐一解说,无半分夸大。瑟若听得入神,这才知道,每一件工艺都历经王朝更替、尘封百年,非但不失贵重,更是无声的历史与荣光。
最后,祁韫从匣中取出一只八音盒,盒身以象牙雕成,内里旋转着一对人物:男身戎装,女着凤冠霞帔,正是《金瓯劫》中的马扩与萧皇后,面貌神情仿馀音社伶人扮相,如出一辙。偏又举止奇异,竟是西洋贵族行礼的方式,行至一半身姿定格,随音乐悠悠转动,愈显稀奇。
瑟若正托腮出神地望着那八音盒旋舞低鸣,忽见祁韫也俯身学那礼,单膝跪地,执起她的手托在唇边,柔声一笑:“听闻西方的骑士为王后立誓,誓词曰:身归剑下,心许冠前。”
她低声续道:“我无马扩之才,殿下却胜萧后百倍。汝为我王,我为汝剑,只愿此身所向,唯尔为名。此生所誓,永伴光明。”
星河永夜,唯有这一盏孤舟渡水,光虽微弱,却以永恒为誓,长伴千秋。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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