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断刀

见道具已齐,鄢宛棠也不再绕圈,一改方才柔媚无骨的娇态,神情陡转,冷冽如霜:“这第一块么,自是来头最大、起势最猛的。只可惜,既然是一家一地,来头再大,也只能圈死在这最小之盏中。”

说罢,她将象征乔煜文的那块冰皮点心放入最小的鹅黄色盏内,意即乔家独占专供上用的静海盐场。

“至于这位么……”她拈起代表祁韫的药香点心,伸指一碾,碎作一大一小两块。她把大的那块放入象征乐安的第四盏,小的落入象征安陵的第一盏。

“安陵、乐安,必取其一。观其谋略,当图久远之利,非为一时之功。故乐安优先。”

王应辰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静待她纤纤细手拿起象征自己的那扇子点心。

谁知,鄢宛棠悠悠一笑,先把那象征南平场的第二盏扫地出局,叮铃一声,滚落桌面。这才将代表自己的桃花与代表王应辰的扇子并排一放,语声如水:“剩下这两个,正是我今日来意。”

王应辰微一点头,亦将乔煜文置于自己面前最末鹅黄小盏之内,却不动其余。

他一边拨点心,一边缓缓道:“你我要地,自不拘谁占何处,只看我们想哪处。即便祁家意在其一,唐小姐亦可从容取舍。不知可中?”

“若我说……”鄢宛棠笑道,“我欲之处,恰与祁家重合呢?我不仅要抢其一,还要逼他两头落空,尽折其锋。”

这话说得王应辰大笑起来:“唐小姐,我敬佩你的壮志。你可知这祁韫多大能量、什么手腕?那是个汪贵这等巨寇,他都敢当面杀的歹徒。”

说着,他拾起一块桃花点心,端详良久,笑意深长:“劝唐小姐三思,这桃酥娇脆,最禁不起摔。”

鄢宛棠一笑,也拈起桃花点心,在乐安场中祁韫那大半块药香点心上狠狠一碾,桃花竟安然无损。

随即,她拿起象征王应辰的扇子点心,也狠狠一碾剩下半块放在安陵场中的药香点心。最后,她加一块桃花点心在这安陵场中。

“我知王令佐公手中,有一份上贡级别的细白盐制法,正是乐安盐场所需。”鄢宛棠淡然道,“若应辰愿赠我一观,我便为你做这安陵一战的前锋。毕竟……”

她诡秘一笑,风云自定:“首辅大人要的,只是不让别人染指安陵,对否?”

王应辰笑声不减,执扇拍掌,为她喝彩:“唐小姐不仅心思通透,更识得局势高下。美人如玉,偏又通权达变,实叫人叹服。”

说罢,他也将象征自己的扇子点心,与乐安场中的桃花点心并排放好,权作允诺。末了,状似随意,又似提醒地轻声道:“我家那份细白盐制法,正是去岁祁韫所赠。唐小姐可有把握,凭此胜他?”

鄢宛棠却似早有预料,轻笑一声,风情中透出锋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岂不更妙?”

她袅袅离去,王应辰却真对她生出几分兴味。她甫一登场,矫饰作态,未免俗常。反倒这番锋芒尽露的模样,直白、凛冽,叫人过目不忘。

至于她所言“首辅大人要的,不过是不让旁人染指安陵”,正中王家此行要害。

安陵盐政,素为王党财源命脉之一。如今新法将行,商官皆将换人,若旧账翻起,风险万钧。今年春闱一案,梁王两党俱伤,如盐政把柄再落长公主手中,一着失措,便是全盘崩塌。

他思及此,缓缓拈起一块药香点心,却未吞食,也不碾碎,只取小刀细细切成四块,分置除南平外的四个碗盏之中。

良久,轻叹一声:“鄢小姐,你若行差半步,怕是也要沦为此局中之物。”

……………………

富贵人家盛夏里常觉暑湿蒸人、倦乏烦闷、饮食不进,是谓“苦夏”,瑟若也不例外。加之这日不知为何头风又起,虽不剧烈,却令她疲乏不堪,心烦气促,午饭后只得多小憩一会儿。

戚宴之进来时,她仍睡着,棠奴守在一边,动作柔细地为她打扇,仿佛怕吹散了一捧蓬松细雪。可她明明是内功高手步履无声,瑟若还是醒了,迷蒙间一望,一笑,将手伸出。

她如常将信递给殿下,眼见她露出笑容,轻轻拆封取信来读,仰着看不够,还优美无比地向内侧过身,一手执信,一手倚于枕上,姿态闲软而安适。

那纤纤素指不经意点在脸侧,竟不知是如葱柔夷衬得人面桃花,还是笑靥清甜,更增笋指的雪肤玉色。

戚宴之强迫自己别开目光一瞬,却又无法自制地继续望她。殿下之美,世人皆知,可这般娇态,她日日侍奉多年,却从未见过。

自祁韫失踪复归,尤其自殿下支开自己出宫与祁韫共度生辰,那些从不在人前显露的神情便一日多过一日,在近臣面前竟不加掩饰。

殿下六年来将生日视作禁忌,如今竟会因那人而欢喜、动情。眼下她在床畔这安然模样,叫人几乎不敢认。

戚宴之心头痴恋深缠,百味交织,想到那生辰一日可能发生的情状,几欲将祁韫千刀万剐。

她心中更深的恨和悔是对自己。若殿下可动情于女子,若臣属也能赢得她的心,那为何不是她?她明明比祁韫早六年陪伴殿下,明明一同走过那么多风刀雪剑的日子!

她强迫自己收束心神,打断殿下读信道:“殿下的头风,可缓解了?”

瑟若“嗯”了一声,显然只是敷衍,起身靠坐床榻,目光仍不离纸上。棠奴欲为她继续揉按太阳穴,被戚宴之不着痕迹赶开,正欲亲手侍奉,瑟若却轻灵一闪,笑道:“怎可劳烦戚令?”示意仍让棠奴来。

虽心中仿佛万针穿过,戚宴之仍神色如常,低声禀道:“北地盐场投标定于十日之后,乔、王、祁、霍四家已皆布势完备。前五大盐场,仅余一处尚无定主,想来亦不过是两淮豪族或晋徽旧家之争。”

这些原本是每日简报之常项,瑟若只略一点头,她便续道:“盐改为今年首策,臣斗胆,请准亲赴北地一行。”

此言一出,瑟若即刻抬眸,眼波清冷,淡淡望了她一眼,竟如一刀剖入人心。方才那一派温婉娇态转瞬无踪,语气却仍和缓如常:“鸾司情报调度,向由戚令独断,是分内之事,不必奏请。”

戚宴之听出她言语中疏冷之意,果然是将她心思看透,于是换了副低和姿态,笑道:“昔年殿下曾言,青鸾司虽通达中枢政令,却少实践经验,终非长策。借此盐改之机,臣愿从己身始,稍加历练,庶几弥补不足。”

瑟若闻言,也换回一副宽厚容人的主君模样,颔首笑道:“戚令有此心,大晟焉有不昌之理?然万事皆贵有度,分内之外、远近轻重,须分明记取。鸾司主内,不必将外务看得太重。”

她言语里的“内外”已是安抚,可痴情之人听来只觉讽刺不堪。戚宴之仍忍痛微笑,陪她闲话数句,旋即得体辞去,自寻僻静之所一泄心头百般嫉愤。

她走后不过片刻,瑟若已理清思绪。戚宴之对她那非同寻常的心思,她看得清清楚楚。若只涉权,或只涉情,皆可应对,可偏偏情与权交织缠绕,最是难解。

如戚宴之这般既锋锐又忠心的一把好刀,世所难寻,一时无可替代。她与祁韫还不同,生来就肩负着为皇家干脏活的使命,瑟若不可能让祁韫背那罪孽,也不信任何他人可堪此重担。

更何况,青鸾司在其掌下,七年来不仅未有差错,更是日臻完善,上下齐心。瑟若能以江振在外背负污名、行借刀杀人种种计策,皆因有青鸾司对宦官系统进行制衡与补足。若贸然在青鸾司内扶植第二人以图缓进替代,短期不智,长期风险难测。

她长叹一声,她自己对戚宴之又怎能无情?只不过那情不是情爱,是对忠心臣属的珍惜和不忍罢了。惜这一把好刀剑走偏锋,也不愿她断在不该断的地方。

计策既定,瑟若命随侍女官传话给林璠,今晚她往澄心殿一同用饭。说罢,又捧起祁韫的信,一字一句读将下去,心绪竟不觉清明许多。读至末尾,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已是第四十信,竟还有这许多花样。

祁韫每日夜间写下当日情状,次日一早发急递,竟能于下午送抵京中。瑟若念着她,早饭、午饭皆在盼信中匆匆吃了,晚饭便是就着信吃。

分别时她说“日日写信”不过戏言,知祁韫事务繁重,纵偶有缺漏也绝无怪意,只怕她太劳太累。

谁料这板正如老先生般的小面首,竟将玩笑奉为诏令,日日不辍,信虽短,却从无重复。有时正襟危坐,陈述实务,有时插科打诨,冷讽遇见的愚吏蠢商。有时只画无字,写景白描,数笔勾出一段山川烟火,意趣盎然。

甚至还能郑重其事地记一件“隔壁大鹅进犯我方领土”的琐事,短短数行,竟写得波澜起伏、跌宕有致,把瑟若笑得将信纸揉皱,心中暗道:不愧是文若生的胞妹,天赋真是一脉相承。

她读罢恋恋不舍,将信收进床侧密匣。适逢该至允中殿面见重臣,只得勉力起身,方才站起,便觉左侧头顶隐隐作痛,如有小鹿于颅中乱撞。也只得按住额角,强忍着支撑动身。

身体之苦早习以为常,可朝政无人可代,她也从不肯偷懒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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