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枇杷蜜膏

然而,绍统帝设“长公主监国”之局,绝非为成就一位女帝。瑟若天性淡泊权势,偏爱山水诗画,她注定不会是另一个武皇。

世间唯有她,有能力在梁述的威压下独当一面,护幼帝安然长成。也唯有她,不含私心、不恋权位,心中仁爱、目光清明,既有意愿,也有智慧,将这位少年教养成真正的明君,再还其以天下。

于是此刻,坐在御座上的,是瑟若以继承自梁述的眼界与手段,一点点塑造出的权力机器。这位自出生起就为成为明君而定格打造的少帝,终于长成超乎所有人期待的模样。

王敬修行礼罢,方起身,早有内侍不着痕迹地递上绣墩。他只需轻轻向后一坐,便妥帖安稳。

林璠这才按例慰问几句,关切其身体起居,王敬修答得缓缓,声如老钟,气息微颤。少年清亮的语音与老臣浑浊的痰音,在这沉沉雨夜中交织回响。

寒暄毕,林璠仍笑道:“王公许久未尝宫中羹汤,今夜恰炖了雪梨莲子,最减秋燥,权作解乏,快趁热吃了。”

王敬修接过玉盏,执勺送入口中,只觉香气馥郁,甘润柔腻,刹那却似哽住了喉。他缓缓咽下,苦涩难言。

盏未空,他已轻轻搁下,低声道:“老臣此来,非为请安,而是请陛下即刻缉拿王崐,入狱严查。”

林璠眸色不动,语气仍温:“王公此言,何其骤烈?莫非因那常义之案?是案至今未有定论,种种指向,皆属臆测。无论外廷传言如何,朕信王公清正,也信王尚书与此事并无牵连。”

王敬修拱手肃声道:“并非此案一端。老臣教子无方,纵容其妄行多年,致今日局势不可收拾。诸般罪过,皆由老臣而起,愧对圣恩,愧对社稷。”

“今日甘以父子性命,恳请陛下明察秋毫,拨乱反正。惟愿陛下慎断此局,保朝纲不紊,社稷无虞。”

这话分明是在说,王党势力遍及朝野,若要大肆清算,王家倾覆事小,震荡朝局才是大患。王敬修以父子二人性命为筹,换林璠手下留情,是为保全宗族、庇护门人,求一线生机,亦求国家不乱。

话落,他昏花老眼凝望御前,却如对上一汪深潭,看不出分毫波澜,更无一丝倾向。

他这才彻底明白,若说殿下尚会念及七年来并肩相扶、念及他屡次为殿下布局取胜的旧情,那这位少年天子眼中,却早已无他分毫,只将王氏一党视作蚕食社稷的旧毒。

竟无须迟疑,林璠笑答,语气平和如常:“王公此意,朕心领了,忠诚可敬。还是那句话,朕信王公无过。”

“至于王尚书,若无明证,朕不能轻举妄动。一切须待陶绍、封惟玉所呈证据确凿,再循律处置,是为名正言顺,朝局方不动荡。”

此言几近定性。王敬修或可全身而退,王崐却已凶多吉少。林璠会顾全大局,不疾风骤雨,却也不会再留情。

王敬修默然起身,正欲叩首,林璠笑意未减,抬手止他。

他复坐绣墩之上,心潮翻涌,百感交集,几欲落泪,仍强自一笑道:“不知殿下近来身子可还安稳?臣记得嘉祐初年,殿下一场风寒咳疾难愈,每逢换季便复发。那年臣进献家传枇杷蜜膏三坛,殿下服后即见起效,自此年年不辍。近几年咳似也养好了。”

顿了顿,他又笑道:“今秋新膏方才制成,臣也带了来。陛下若不弃,请转呈殿下,也替老臣问安。”

林璠亦笑:“这事宫中谁不知,说王公蜜膏最是清润养肺,不带半点药气,反而甘甜。朕每遇风寒,便盼这一口。王公有心,朕记着。”

说着,他抬手一挥:“王公今日也在咳,不如先来一碗。”内侍会意,少顷便呈了上来。

林璠再一抬手,蜜膏便递到他手边。

少年天子身姿英挺,从御座缓缓走下,行至王敬修身前,竟亲手舀起一勺,送至他那干裂失色、胡须斑白的唇边。

他眼睁睁看着,王敬修浑浊老眼从平静到惊讶,又从感动转向惊惧。

老臣将那一勺蜜膏含住,如同吞刀饮雪从容赴死,又如慈父感念儿子孝心,竟是眼中泛起泪光。

连王敬修自己都分不清,这泪,是咽下绝望的苦楚,还是君臣至情的动容。

最终,他在林璠案前留下一纸枇杷膏的配方制法,自此无缘得见天颜,也无法再年年进献了。

嘉祐七年十月初三,陶绍、林锡忠联名上呈《具奏常义一案情由》,所附供词、证物详实确凿,直指王崐借王敬修江西赈灾之机,挟父之名、操家中权势、养私人杀手,更借京中医馆义诊,收买人心、施药试毒,策动禁军外围侍卫常义潜伏行刺。

供状中详列其人脉图谱与行动路线,揭出行刺所涉关节多为王家私下买通,整条脉络一气呵成,环环相扣,几无漏洞。

更骇人者,王崐竟于父亲江西任上暗养私兵,此番派常义入京,不过是试水布局、以窥天家虚实。其志不止于谋害监国殿下,几近谋逆之罪。

事涉大逆,照律当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勘,会同内廷覆验,并请钦定大审之制。

案情至此,东厂、锦衣卫、青鸾司三路并出,江西境内大起风雷。查出王崐私兵藏于南昌西郊一处废旧庄院,伪作粮仓,实则演武屯戍,图谋甚广。

厂卫联手剿查,起获私造兵械三百余件、操练名册一通、密谋书札数封,连带数十王家耳目皆落网供认。

十月下旬,王党倾覆已成定局,朝中风向一夕尽变,舆论尽指王崐为常义一案幕后主使。宋芳所涉“疑点”早无人再提。

因案牵朝局,性质重大,陛下特诏于大明门内设御前会审,百官咸集,传召诸证人、展列诸证据,由刑部主审,皇帝亲听,以定国法、服众议。诏下之后,满朝震动,诸党皆束手待发。

十月十八日,戚宴之在江西办差完毕,在京不过半日,就因一要事,又昼夜兼程赶到了乐安。

这一个多月来,鄢宛棠一改娇小姐做派,竟真扎根乐安,不仅恩威并施重新稳住霍家人心,又借郑家带来的资本与人力,使原本荒废的工期重归正轨,处处有条不紊。

戚宴之到时,只见她披着毛皮衣服,坐在工棚下调度事务,一边批阅文书,一边与工头议事,语气利落,断事如流,早无半分昔日京中娇女的影子。

戚令素来独来独往,向不带随从,几步上前笑问:“搅扰管事娘子片刻,可移步说话?”

鄢宛棠一见是她,眼眸顿亮,笑意飞扬,自然而然地挽住她手,随她入室内落座。

她想调笑几句,戚宴之却神色郑重,自怀中取出一卷密函:“鄢小姐,请先看这个。”

鄢宛棠原还贴近她脸旁说笑,见状便收了神色,接过字纸细看。一看之下,纵她一向胆大心狠,也险些失手碰翻茶盏。

那竟是东厂密报,记载鄢世绥数日前私入诏狱,试图逼迫震惊朝野的重犯常义,于御前会审时改口翻供,将所有罪责一口咬定在王敬修头上,而非其子王崐!

这段日子虽身在乐安,鄢宛棠却对京中风向洞若观火。常义案牵扯至深,是陛下首次降下雷霆,如今王崐顶罪、王党倾覆是朝野各派公认的结局,王敬修虽一时看不出下场,却也是败军之将无疑。

父亲岂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怎会在这节骨眼犯下如此低级的错处,竟还落在东厂手中!

“我……我真不能相信……”鄢宛棠喃喃道,“这……这岂会是父亲所为?”

“此案他插手极深,篡改供词早非一日。”戚宴之语气平静,“锦衣卫某份审供文书上,便有他亲笔改动的八字,字迹确凿。只是不便与你看罢了。”

按律,东厂、锦衣卫供状乃天家机密,凡臣下私阅、干预,皆属僭越大罪。鄢世绥此举,已踩至律法底线。

鄢宛棠惊怔半晌,心乱如麻,继而低头沉思,神色一敛,忽然抬眸道:“戚令救我鄢氏一族之恩,我无以为报。我不问你此来是陛下、殿下还是哪方的意思,自此我鄢宛棠一身一命,皆听你驱策。”

若是平日,这样一句誓言出自她这般艳冶女子口中,自带几分旖旎意味。但戚宴之知她此言并无半分情意,只是以性命偿情,真心托付。

她淡淡一笑,摇头道:“你误会了。我此番奉命而来,乃陛下之意。否则这东厂密报,我自己看了也是死罪。”

顿了顿,她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陛下不愿朝堂血雨腥风,鄢尚书若肯收手,仍有转圜。距御前会审还有七日,鄢小姐若即刻启程,尚赶得及。”

鄢宛棠郑重一拜,转身便走,片刻间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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