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笑归笑,众人也知分寸,不敢丝毫失礼。沈陵、秦允诚与祁韫闲谈几句,便欲暗示各走各道。
不料监国殿下却淡淡开口道:“既是偶遇,诸君可愿同游?多年不曾行至此地,正好历阅尘世烟火,以悟心中正念。”
一句话说得温柔闲淡,却把众人吓得心肝齐颤。
祁韫却知,瑟若不是故意震慑于人,而是心疼她遮遮掩掩,连这等与友人和心上人结伴赏庙会的庸常乐事都不可得。
她是想给她一次坦荡的、完整的陪伴,也信得过她这些朋友,不会多言惹事、闹得流言满京。
况且,官宦子弟最知利害,自家父兄在朝为官,若敢胡言乱语、乱嚼舌根,一族性命还要不要了?
故此招看似行险,实际恰是一种柔中带刚的明示:我挚爱祁韫,光明磊落,不做遮掩。你们既知晓轻重,更需接得住我这份信任。
众少年只得喏喏应是,纷纷拱手作揖,不敢多看她一眼。反倒是云栊和绮寒镇得住场,笑着蹲了万福,道声幸甚。
蕙音更天然有些呆气,众人寒暄之间她只痴痴看着瑟若,如祁韬见她一般无二,此时从袖中掏出胭红一物赠她,竟是萧后的剪纸小像。
瑟若接过,心里也觉她可爱,竟伸手将她一挽,当先迈步走去。
二人交谈起来,蕙音一如既往说话温淡且不染尘俗,唯有论戏时两眼放光,逗得瑟若笑声不断。
沈陵等人这才悄悄长出一口气,不约而同地看着祁韫,目光复杂:你就够难对付了,能降住你的人,果然更惹不起……
祁韫轻轻一笑,追瑟若而去,是怕一个她一个呆头呆脑的蕙音,皆不辨路,走失了可就大大不妙。
沈陵和秦允诚等见她臂上搭着瑟若的风帽,手里还拿着那哄人的橘柚糖水,是哥们儿姐们儿从没见过的“温良恭俭”,皆一边跟上,一边在背后互相挤眉弄眼,暗暗咋舌。
前方瑟若早三言两语和蕙音混熟了,不小心直呼她名,引她看吞刀杂耍。蕙音呆归呆,却甚聪慧敏锐,愣愣地盯着她道:“你怎知我名?”
瑟若心里暗道不妙,若叫这群人知道,自己早让青鸾司把祁韫身边每个人都摸了个透,倒显得自己“公器私用”、权欲过强。
她甚至连晚意和祁韫的关系都知晓,曾也于无数深夜为此暗暗委屈气苦,掩被堕泪,却也知祁韫自从失踪复归,对晚意几乎避而不见,至今已一年有余。
她毕竟不同寻常儿女,知祁韫此举便是断情之意,无论她二人前尘往事如何,既随风而逝,便该让它过去,故从未拿此事折磨拷问过祁韫,反而装作不知,怕她难受难堪。
祁韫若知她为此频频落泪过,少不得要陈述实情,并自责得在瑶光殿外跪一宿了。
好在道姑身份是绝佳掩饰,瑟若只淡淡道:“山人掐算便知,今日必遇一位如兰似蕙、巧音若鹂之人,便是阁下。”
蕙音“哦”了一声,竟毫无芥蒂接受了,这么好糊弄,更叫瑟若心觉她可爱极了。
祁韫见瑟若跟蕙音这么快就玩到一处去,倒把她这个面首抛在脑后,无奈又好笑,咳了一声。
她二人倒没觉悟,把梅若尘慌得赶紧拽住蕙音,胡乱扯个理由将她引走。
瑟若自是明白祁韫不高兴了,心里喜她终于有点活人情绪,就见祁韫装作板起脸,将风帽轻轻罩在她头上,边细细系好缎带,边淡淡地说:“虽说午间太阳晒着暖,毕竟风大,仙子虽修道有成,却非寒暑不侵,还是当心些好。”
说着,竟当着一众朋友的面,大方地握住她的手,用掌心温度暖她冰凉指尖。
这一牵,不仅叫后面沈陵等人目瞪口呆,更使云栊和绮寒震惊得说不出话,对视一眼:这还是那个对温香美人碰都不碰一指的道学先生吗?接着便想:千万不可让晚意知道。
瑟若竟罕见地垂头半晌不语,只轻轻将鬓发靠近她肩。她其实心里也在想晚意的事,却觉心中千刀刮过的痛,都融化在这轻巧一牵中。
祁韫当然觉察她无故而悲,正慌乱失措要扶她肩轻哄轻问,瑟若就笑着抬头,一指前方道:“见着卖消寒图的了,该到金石书画摊儿了吧?”
她轻轻呼吸,显然仍在平复情绪、强忍泪意,祁韫也只好装作不见,温声笑道:“是。不过此间鱼龙混杂,咱们逛着玩玩便罢。若真淘得一二真迹,倒是运气极佳,来年想必好运连连。”
两人先逐一看那九九梅花消寒图,本拟此间几十上百幅各式各样,总有合眼缘的,不料逛了半晌,竟都没看中。
祁韫于是说:“不如回去我好好构思,画一幅你用。”就听瑟若哼笑一声,睨她一眼:“我也画一幅你用。我近来绘画拾起不少,也叫你瞧瞧厉害!”
此时不仅她二人在书画摊儿说笑细看,后方诸人更是各自散开,见猎心喜。众人都见惯珍品,秦允诚家中藏卷颇丰,沈陵、绮寒更是丹青行家,若非嫌此间摊上笔墨粗鄙,说不得要当场露一手。
逛着逛着,秦允诚就和绮寒争起来,原是为一幅唐代画工韩幹所作《照夜白图》。此画传说曾归南唐后主李煜、南宋奸臣贾似道所有,后不知所终,世间偶有伪作流转。
秦允诚坚称这幅出自后人临摹,并引考证韩幹旧藏之流传谱系,断言此卷不可能落入民间市井。
绮寒却不肯服输,说此画虽断处稍多、墨色暗淡,却在用纸、设色、钤印、马骨结构等细节上有原作旧意,虽不敢妄言真迹,倒也有四成可能为半真半伪的托裱件。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只是兴致所至,后头却火气渐盛,绮寒竟翻起旧账:“你那回送给老孙的《溪山晚照》,明明是宋人伪摹,还讲得头头是道!”
眼见将从画卷争到私交攻讦,一众朋友赶紧上来劝架。
瑟若也凑了过来,甚至比祁韫站得还近,低头一瞧便轻轻一笑,掩唇退回祁韫身边,招手示意她俯耳,含笑低语:“真迹在我家呢,快叫你绮寒姐姐别争了,回头我让人取来给她瞧个明白。”
这话分明是替绮寒留面子,免得那伪作真叫秦允诚买回去,事后被行家断作全然赝品,叫她下不来台。
这任务可不算轻松,祁韫只好使一招“围魏救赵”,故作无意地指向旁侧一幅《牧马图》,亦署为韩幹所作,缓缓道:“此画我倒瞧着有几分真,马骨结实,颈下伏线生动,设色虽旧,却不失笔锋内劲。”
果然,她这话一出,立刻引得两人分神。
秦允诚只瞥了一眼,便忍不住笑道:“这画光看钤印就知是元初仿作,辉山竟也会走眼?看样子要少瞧点账本,多和我们出来玩啊!”
绮寒却心觉蹊跷。她素知祁韫眼力过人,又从不轻易多言,怎会犯此低级错误?更何况曾听权贵私语说,此幅《牧马图》本就藏于内府,民间不应有真本流转。
她心中一动,偏头看向长公主,只见她于面纱之后似笑非笑,轻轻朝她眨了下眼。
绮寒立时了然,分明是殿□□贴她颜面,又托祁韫暗暗点拨,那《照夜白图》真迹和这《牧马图》一样,就在宫中!
她心下既惭愧又感激,咳了一声,顺着秦允诚的话轻轻一驳祁韫:“东家怕是错看了。马眼虽开神,然四蹄略滞,用笔太圆,失了韩幹那股驰骤之气。我看那边儿摊上倒有几副仿作还更以假乱真些。”
一句话不重不轻,却正好把话题转开。众人一听她也不认此画,便都笑了起来,说你和允诚不是达成一致了么?于是这场“危机”也就悄然化解。
云栊也把真相看穿,笑吟吟挽了瑟若与绮寒的手,柔声道:“这一路也够热闹了,天色不早,不如寻个清静处吃饭去。”
其实她与绮寒初见瑟若,虽自持风度,心中却难免自惭。她们出身风尘,纵有才情仪态,终觉不配与这等天潢贵胄同行。
然见殿下对蕙音如对小妹般呵护备至,又婉转替绮寒解围,她们已非单纯敬仰,而是生出一份触心的感激,感她极贵之身,肯平视极贱之人。
云栊这番话,正是借机还情,愿借酒饭一席,以表亲近之意。
绮寒自然领会,娇声笑道:“阿诚,你在独幽馆吃了多少顿,咱都记不清啦!今日请请这位贵客,就当一笔勾销!”
云栊也打趣:“无棱,你同允诚一道,算是替我们谢过东家,年根底下讨个喜头儿。”
两人一听,忙不迭拱手应是,又不住地偷眼瞧殿下,生怕她不肯。
瑟若却只抿唇一笑,朝众人微一稽首,神情庄而不板,语声温润:“既蒙相邀,贫道便叨扰一餐,谢诸位善信厚意。”
这下云栊和绮寒欣喜不已,不肯将她还给祁韫了,一边儿一个挽着她手说笑,蕙音也呆头鹅似地凑过来,牵着瑟若的袖子缀在后面。
祁韫反倒得替她们这场突如其来的邀约善后,低声对沈陵、秦允诚道:“去清嘉阁。”
二人一听便懂,显是宫中原本安排好的用膳之处,离东岳庙既近,又清幽雅致。至于饭钱谁出,于他们而言都不算事。
棠奴也立刻传信给清嘉阁等候的诸宫人。幸而本就是清嘉阁承办膳食,只是两人小宴临时改作十余人大桌,暗中调度桌席、加菜、换场,纵有奔走忙乱,也属分内应办。
一行人热热闹闹上得楼来,恰好诸事停当。瑟若亲手摘下面纱的那一刻,竟叫众人都屏气凝神,仿佛不慎窥见天光乍泄,雾霭尽散,只觉连窗外雪景都黯然失色,惟她一身清辉,令天地俱静,心魄俱失。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飞花摘令、即席联诗,无人敢灌殿下,她却自己兴致上头要豪饮。
这次喝的可不是祁韫特意备的甜水,是实打实绍兴花雕,祁韫千哄万哄,就差使出“你喝一杯我喝三杯”这等自损之法,才让她兴致降下去。
至此,祁韫才恍觉,其实瑟若也想和同龄人交游,今日这份发自内心的欢悦便是明证,只是此前局势不允她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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