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述言简意赅,老辣沉稳,擅以局待人、借敌势回手,轻描淡写间已占上风,连戚宴之听来,也不由得既恨且叹。
她只颇为不安地盯着小皇帝神色,见他凝眉沉思,并非听不懂,恰恰相反,是全然明白了。
林璠心中翻江倒海,如当头棒喝、五雷轰顶。舅舅对他从来慈爱亲厚,教他骑射蹴鞠、写字论诗,他从心底里喜欢、崇敬。
舅母、表哥梁珣与妹妹徽止对他亦极尽关爱,年节礼物用心备至,平日所穿,甚至有舅母亲手缝制的袍服和缨络。
他虽聪慧,早已模糊察觉皇姐与舅舅之间隐有疏离,却从未意识到,舅舅也是臣,是手握摄政之权的权臣;他知舅舅才华盖世、天人之姿,却未曾料过,这才华竟用来与皇姐分庭抗礼!
尤其那句“捷报既传,失个过河卒,昶庆想来也不会太伤心”,哪里是体贴,分明是要以祁韫之死挫皇姐心志,皇姐方得倚重的人,那个光风霁月的祁韫哥哥,竟成了舅舅眼中可随手弃杀的棋子!这云淡风轻的恶意,最是刺痛他赤诚无瑕的童心。
戚宴之见林璠立在原地不动,又警觉梁述、赵洪二人即将移步而出,正要出言提醒,林璠就抬眼将她一瞧,用沉着的气声说:“咱们走。”
那一眼,绝不是一个九岁孩子能有的眼神。
戚宴之在心中默叹,仍抱了林璠自屋顶撤回,却想:他从来没资格成为一个普通孩子,这一刻,迟早会来。
临回宫前,林璠不忘嘱咐:“今日之事,朕不问,你也别告诉皇姐。”
戚宴之自是应了,却怎可能不告知殿下。刚至瑶光殿外,便见姚宛提匣而出,身后侍女捧着食盒。
见了戚令,二人欲行礼,被她抬手止住,揭开食盒看了一眼,皱眉道:“殿下又没进多少?”
姚宛点头,轻叹一声:“头风又犯,正睡着呢。”见戚宴之面现犹豫,疑道:“师父有事要禀?”
鬼使神差间,戚宴之答了一句:“无事。”随口嘱咐几句关照殿下添衣进药的常话,姚宛二人行远,独她一人立在殿前。
殿下十四岁失父母,从此只以抚育幼弟为己任,这些年越发修炼得断情绝性,却也将一腔柔情尽数寄托于林璠。
戚宴之明白,殿下隐瞒宫变真相、不揭梁述嘴脸,是因林璠年幼,一旦得知,难掩于群臣之前,而如今也远非动手时机;
因殿下也愿借梁述教他“帝王无亲”,权臣表面亲厚,背地藏刀,待他亲自识破,比千言灌输更有用,这是帝王必经之课。
更是因为,殿下不忍。
她十四岁时天翻地覆,尚难承受世道残酷,如今不过双十年华,胃病、心悸、头风已样样不落,如何忍心九岁的林璠重走她当年之路?正是这份不忍,才让真相拖至今日。
戚宴之心中长叹,她的殿下,从未真正“断情绝性”。那藏于治国铁腕之下的温柔仁爱,不独为林璠,更为天下苍生。也正因如此,她甘愿追随,之死靡它。
既然陛下已下令不得告知殿下,那便不让她为林璠过早的顿悟而心痛,或许也是好事。
至于隐瞒此事的真正动机,连戚宴之自己也不愿深想。
她望了眼日暮低垂的瑶光殿,转身而去。
……………………
沈陵、承淙等五人陪着冯在川将杭州、金陵游览个遍,又嚷着要去苏州看听曲、吃蟹、泛舟看夜荷。
冯在川虽心痒难耐,却记着汪贵的叮嘱,眼见实在不能久留,只得依依不舍,回转温州。
云栊、流昭亲手挑了几大箱衣饰珠翠,再一次托他转赠干娘荇娘,也顺带为他屋里人备了一份。这自是分化之计,叫汪贵的枕边人日日念叨中原繁华,汪贵听得多了,自然愈发厌弃冯在川。
冯在川要走,沈陵等人殷殷相留,见实在留不住,便笑说送佛送到西,既是他们从温州拉人来的,也得亲自送回去。
于是众人浩浩荡荡,一路押送他至温州,目送冯在川登船远赴海上。
何辙冲众人一揖,笑道:“若非几位个个都是鬼点子精、会寻乐的,哪拖得住他!如今大计既成,只等佳音传来。”
沈陵望着海面,只见天水一线俱作铅灰,海风卷浪如墨,远山沉沉,似有雨意。
他默然片刻,低声道:“先生,辉山此行,干系非轻。我不问他如今身在何处,只问一声他可平安?可有音信传来?”
“沈公子不必忧心,”何辙含笑宽慰道,“辉山每隔三五日便有书信寄至谷大人处,皆报平安,一切顺遂。动手之机,亦已近在眼前,几位静候功成即可。”
沈陵闻言,沉声道:“如此,我欲往苍南。他功成而归,我们便在苍南迎他。”
承淙、承涟几人亦纷纷颔首,神色坚定。
何辙见状,只觉十分动容:辉山年少冷厉、谋事无情,倒也有这般赤诚挚友相随,甘赴刀山火海,实属难得。
……………………
冯在川流连中原半个月,终于登岛归来,消息立刻传到了汪贵的两员猛将吴元通、白骥飞耳中。
港口东堤风大浪急,吴元通披着斗篷,立在一处高石上,目光紧紧盯着那艘新抵的快船。
冯在川临行前还穿着半旧衣裳,如今却一身湖缎新袍、金线团花,腰间悬玉、指上嵌翠,一步三摇地下了船。身后仆从成排搬货,大箱小包堆得像小山,珠翠绸缎、名器香料应有尽有。
岸上早有人跪迎他喊“冯爷”,他便笑得更欢,摆手如雨,说些“还是中原讲究”、“干爹干娘见了准喜欢”之类的风凉话。
吴元通冷眼看着,咬着牙,脸色铁青。
他这些年东征西讨,马革裹尸的命换来半点信任;冯在川倒好,跑一趟花花世界,回来竟像打了胜仗。那副神气模样,叫人作呕。
港风吹起斗篷一角,吴元通冷冷一哼:等你有命献了这趟殷勤,再回来得意。
他默默看冯在川趾高气扬罢,回转屋中,手下来报:“吴爷,那风传的事,纪四真要退盘口,消息坐实了。”
“哦?他真要退,不是烟雾弹?”吴元通将信将疑接过一封信,拆开细看。
信中是经由丐帮、漕帮等内应多方验证得来的消息,确定纪四要退的盘口有三个:
一是东湾港,位于苍南主港内侧,是水陆中转的要地,兵粮、银钱、盐引全在此地,资金沉淀极大。丐帮和漕帮常年在此争夺,若漕帮退让,丐帮必定死守此地。不趁早下手,漕帮一退,半个时辰之内,丐帮必接手,届时想夺回可就不易了。
二是西郊码头,地处苍南西郊,偏远荒凉,周边商道多是走私、私盐、洋货贩卖的跳板。来钱快、利大,但地势开阔,容易引发火并。若强行争夺,难免和其他势力干上一架,麻烦不断。
三是南港草寮,位于苍南县南岸旧渔港,离主港三十里。近几年有些海商聚集,渐成集市。曾是吴元通打算先占之地,但被白骥飞抢先下手,现如今纪四独占。纪四要撤退,这地方自该重归他吴元通手中!
三口肥肉,先咬先得,就看谁够快够狠了。
吴元通沉吟片刻,问:“白骥飞知道了吗?”
“知道。”手下说,“咱的人打探消息时,总碰上他那边的探子。”
吴元通冷笑一声:“南港那口气,他咽不下,肯定要抢。派五百人去,给我拿下!”
他顿了顿,眼神一沉:“东湾我们取。西郊那块儿,他人多,喜欢出风头,就放他去咬。等他抢完,我们在南港把他打死打趴!”
说来也巧,七月二十七这晚,汪贵前脚刚走,后脚就传来消息:纪四真退了,东湾、西郊、南港三块盘口,一夜之间尽数放空。
果不其然,冯在川那点“中原讲究”没讨来半分好,汪贵当众劈头盖脸臭骂一通,荇娘在床上求了几句情,也被一巴掌扇下去。
汪贵这一趟不派冯在川而是亲自上岸,多半有要紧事,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吴白二人争地盘。时不我待,这就是天赐良机。
戌时一刻刚过,吴元通亲自披甲登船,旗下百十艘快船齐发,东湾、南港两头一齐杀去,千余人尽出,就等今夜一战夺地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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