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折锋

祁韫本以为,按瑟若一贯行事风格,听罢多少会先说几句客气话,或稍加褒奖,再提出修订之意,象征性地询问众人意见,好留些余地。

哪知她听完既无赞语,也不顾群情,只淡淡一言入题:“纲目已出,方向亦明,既至今日,我便不与你们虚礼客套,直言无妨。”

她一语落地,殿中登时静极。

“一,总则所列‘济困、利国、筹饷、安民’,字义虽正,却空泛无据。若作奏章收尾、彰其宗旨,尚可;若列纲首以为施政之本,则难□□于虚言。凡政不在口惠,而贵在实效。四端俱全之策,世间少有。”

“我所欲见者,是几件确凿可行之事:顺产销、增财赋、解边困、禁私盐、平盐价。言虽粗直,意则明切,下至州县盐使,上至盐运御史,皆可按图行事,有章可循。”

她抬眸扫视,语意愈沉:“至于那‘以盐济边’之语,亦莫浮饰,真能济者,不在言语间。”

“二,盐区之议。”瑟若语声清润,却似寒风扫雪,毫不留情,“诸位所议,多着眼成熟盐场,讲运转之道、利病得失,诚不为不勤。尤其细察盐区交界之地所谓‘两不管’,正是私盐横行之隘口。整饬此痼疾,倒也思路详实。不过……”

她轻轻一叩案几,声中带峻:“更要将天下盐务形势摸得分明。盐区所产几何,通道几何,官户几许,流弊几重。定性、定量,并重不可偏废。”

“地方盐监上报文书动辄十万言,句句有因,却未必有用。我要见的,是一句话能说清五州三郡盐价升降,一张图能辨南北中东四道运势。”

“至于新盐场,可曾考量长芦、天津、归化、隆平诸处?北地虽风沙烈,却亦有卤碱可采,路远莫为忧,商贾自有逐利之性。天下盐政,不可只系江南。”

“三,再说时限。”

瑟若言及于此,眸色稍深:“你们所拟三年见效、五年清账,诚属锐意。然政令之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岂可任意操切?”

“若三年之间,裁员六成,诸司震荡,百弊并生。冗员既去,无路可走,必将投机钻营,奔走权贵,浊流反生于清理之间。”

“我意不在速成,而在持久之功。十年为期,三年试行、五年铺展、八年总清,十年回顾调整。冗滥之人,自当一一汰除,但须缓进而不致震动。此谓‘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下猛药,亦不可为政绩而激进。”

她声音平稳,虽无怒意,却令众人皆低眉敛气。

“四项暂置,我先说第五项,开中。”她语气轻巧,转折自如,众人却不敢片刻放松,“此章最为关要,却见潦草。盐政关乎军需,开中即是军政。汝等执笔之时,可曾问过兵事?”

“你们只谈商贾转运、徭赋换算,全不见兵马粮草、道途地势。”她沉声续道,“北镇军需年年不同,兵力部署、人口流变、道路兴废,哪一项不是恒变恒新?更遑论朝廷用兵、边政变化、北地敌情。此虽非你等职权,可若只看盐务,亦是目光短浅。”

她目光一转,落在唐慎身上:“唐卿素有边地旧历,昔日督粮护运未尝有失。我选你入局,并非只作点缀之用。于此处,你当起骨架,不可含糊。两日后还不成,我便令兵部右侍郎卢义存入直,此人熟北镇军务,性明而断,当能助你等一臂之力。”

这已是明着点破唐慎不做事,他心中大颤,拱手肃声:“谨遵殿下法旨。”

瑟若略一点头,才终于回到“第四项”。

“说到底,还是官、商、民三者之间的尺度。”她话锋顿挫,别有节制之美,“盐商既依国法经营,便不可朝改夕变。三年一审、六年一换,不过驱之使奔、诱之谋私。我意与诸位不同。”

“盐商之任,不必频改。应许其‘永志为业’,以长计取信,以持恒促治。”众人屏息,静听她缓缓道来,“只需以岁课岁收稽考盐商,盐课按年定额,分予中枢与地方,比例你等自议。至于考核一事,归中央专掌,独立稽之,方能成制。”

她执笔轻叩案上,似敲玉磬,微微一笑:“其余诸目,你们再细细斟酌,理一理眉目,权衡轻重。待我再问时,便要拿得出成算。”

这一笑,不带情意,却自有一股威势,是掌控全局者于千钧间投出的从容余裕。

她语气不重,却如风过疏林,言下已无可辩。话毕,纤袂一敛,便起身而去。

今晚瑟若不过寻常发挥,却说得实在高明。若单论内容,已可载入策论典范,不止条理分明,更有战略高度与全局远识。

而更令人震撼的,是她说得那样平实、冷静,不带一句华丽辞藻,语气却不容置疑。

她素来擅以情动人,今番却如军中将令,字字如锋、句句成军,语出之时,不啻电掣雷轰,排山倒海。若稍逊些聪明,别说听懂,怕是连记都记不下来。

其实她开口讲“施策之旨”时,殿中众人已觉汗流浃背,脸上发烧。她并无斥责之意,话中却句句是镜,照得人无所遁形。

说至盐区划分与时限控制,更重实操与逻辑推演,反而使各人从羞惭中惊醒,开始强自镇定,努力追赶她的思路。

最厉害的,还是那句“两日后还不成”。一句轻飘飘,实则正面点将唐慎,敲打其故意拖延之嫌。唐慎这等老狐狸,也不禁神色一凛,露了片刻仓皇马脚。更不提旁人,虽非当事,韩彧几乎要两股战战,连向来大胆的袁旭沧,心中亦掀起惊涛。

至于祁韫与乔延绪,却另有所思。

两人皆敏于政治之意,都在琢磨她提出“盐商永志为业”背后的意图。此举虽号称稳定人心、鼓励担当,实则破坏旧制,难以防贪,亦不利于轮替制衡。

若真如其言,岂非开了门户,叫盐商扎根官场,养出尾大不掉之祸?如此一着,未免有悖瑟若素来沉稳审慎之风,反倒像是故布疑阵,或另有图谋。

可她偏偏说得自然大方,坦荡如常,不容人细究。

瑟若离去之后,殿中余震未平。林璠却仍坐在原地,像是早习惯了这等场面。

众人不语,他便笑道:“皇姐素性冷峻,你们不必太过拘谨。她说得既多,便是仍存期望。你们今日所陈,她大体认可了,已是极好的结果。”

他目光扫过几人,笑意微敛,却更显郑重:“前几日议定西北屯田事,朝中兵、农二派各执一词,争执三日无果。皇姐听后,未言一语,次日便以一道手令,撤了原拟方案,连带三位主议之臣,一朝罢黜,换人重来。”

林璠顿了顿,语气更缓:“那才叫推倒重来,叫人唏嘘至今。”

话音落处,众人心头愈发发紧。

若这般霜雪如刃的训斥,还算是“认可”的象征,那真正不容之时,又将是何等肃杀?她不动声色地划开一道线,却无人敢轻易越过。这便是真正的权威。

林璠宽言数语,见众人神色稍缓,便命人传膳,叫了夜宵,与诸臣共食。席间不再拘礼,他频频举箸,边吃边虚心请教,众人也渐放开,你一言我一语,竟又议至近二更,方才尽兴而散。

除祁韫外,旁人平日与瑟若、林璠交集不多,连日相处,见主君之风,皆心有感慨:做姐姐的雷厉风行,杀伐果决,一言可定千钧之策。做弟弟的年纪尚轻,却已温和老成,在怀柔与威压间收放自如,谈吐不失锋芒,毫无稚气。

大晟竟出此一双英主,且皆系一年轻女子之身,实令人敬佩至极。

祁韫却未有旁人那般清明心绪。方才所议之处多与她相关,只觉颜面扫尽、愧恨难当。然而余波既歇,瑟若的话语、神情、气息却在脑中愈加鲜明,竟觉那般威势中自有不可言说的美感。

她言辞素白如刃,落处无声却字字见血;姿态似静水深流,不动声色中自有风雷;眼神澄澈如镜,不含情意却将人看得通透彻骨。

祁韫一向擅长控场驭人,自认心志坚定、谋断过人,可在她面前,却只觉自己被看透、被笼住,一身傲气尽数摧折。心甘情愿地折服,竟还沉醉心悦。

夜色已深,春寒料峭,星河寥落。

议毕众人散去,四日来同事共处生出几分友谊,已不似初日各自归房。韩彧更是厚脸频至祁韫屋中,送药借书,言笑不拘。

乔延绪与韩彧见唐慎仍面色不豫,俱出言宽慰。唐慎却自嘲一笑:“惭愧,未识殿下用意,险成误局。此事还是祁爷先见之明。”

原来昨日祁韫便建议由唐慎撰写“开中”章,理由正是他最熟军务粮政,不可或缺。唐慎却推托不应,此章只得由祁韫与韩彧二人接手。偏偏“开中”一节需前四章归整方成全文,自然成为全策最薄弱之处。

待三位官员皆回房休息,乔延绪主动唤住祁韫:“可否移步,略坐一谈?”

祁韫心中已有预感,自然知他欲言何事,便点头应下。二人并肩而行,不多时已至乔延绪值房。

此前祁韫花朝奏对的盐务内容基本来自相关研究,尤其是黄仁宇《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一书和中山大学黄国信老师关于万历盐法的论文,我个人改动比较少。这部分瑟若的训话(包括整个盐改五人组的剧情)就是我自由发挥了哈,可能跟历史上袁世振纲盐法出入较大,大家看个意思就好。这就是写架空的好处,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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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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