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晚,自是无法再聚餐。袁、唐二人早早回房卧床,连韩彧也捂着额头喊痛,饭也没吃退下歇息。乔延绪便遣散其余人,只将祁韫留下,对坐一室。
他转头问来伺候的小内侍:“今日膳房可点些什么?”
那内侍恭敬地从怀中取出一道菜目单,双手奉上。乔延绪不紧不慢地圈了几样菜,还一一道出做法火候,语气淡定,神态从容,竟似酒楼雅座点菜一般,把祁韫看得大为震惊。
乔延绪见她神色,轻笑道:“我们家毕竟是给宫里送盐的,自己吃几口好的,不算逾矩吧?”
祁韫失笑,也算是明白了。乔氏常入内廷,上下打点自然熟稔,私下添些膳味,不过是多掏些银钱的事。看他点菜时寥寥几句,便能抓准时令与品类,显然是这套门道里的行家。
二人对坐,小酌几杯,几道菜色虽简,俱是合口精致,一顿饭吃得颇为舒适。饭毕,各自回房安歇。
祁韫方才坐定,忽听内廷来人传旨:“议政诸人突染风寒,陛下命明日歇息一日,务必保重身子。所需药食,随时传话,随时送至。”
她听罢叩谢陛下关怀,待内侍退下,复又坐回榻上,原想随手翻书,却因静下来无事,反倒开始胡思乱想。算算日子,哥哥放榜不过五日,本拟八日议政后便能出宫赶上,如今看来多半是赶不及了,心中难免愧对兄嫂。
可转念一想,这场面原也只是个形式,哥哥才学定不负所望,榜上有名是迟早的事,届时讨了瑟若赏赐一并送回家中,也算弥补一二。
正想着,又见院中宫灯一线照入,竟是宋芳亲自带人而来,戴着面帷,领内侍以“避疫礼”,焚三柱艾条,喷洒以苍术、苏合香调成的水雾,门前更贴了几纸黄符。
他本欲进祁韫房中说话,被她连忙拦下,怕过了病气,殃及瑟若和陛下就罪过了。
宋芳笑道:“按宫中避疫旧例,病人须转至御医所静养,不可与未病之人同处一室。而祁爷与乔爷身子无碍,自不该再留此处。”
“如今政务要紧,不宜久停,故命二位移至别殿静处三日,专人供膳、送药,章程照批、事务照理。自明日起,由长公主殿下亲领修章,袁、唐几位则改在御医所办公,一样不误。”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祁韫听着却愈觉蹊跷。最初明明是林璠传旨,并未将此事当作时疫处置,如今宋芳竟亲自上门,进出疫所还亲身指挥,太过不合规矩。
再细细一想,哪里是宫中调度分明,分明是瑟若设了局,借避疫之名将她“捞”了出来,另觅清幽之所安置,好日日得见。
祁韫不禁为她这番苦心所动,但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昨日方见瑟若君威凛然,晚间又被乔延绪打趣是“面首”,今日这番安置,更显手段精细、行事周密,倒叫她越发觉得自己真像是个被圈在金笼里的贵宠了……
不过,瑟若要知她这样想,定要嗔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听闻三人病倒,只怕祁韫也出事,恨不能亲自去看她是否安好。
宋芳来请旨,她几乎未加思索,便吩咐一切从严,宁可谨慎过度,但事情仍旧不可耽误,她亲自担纲。是宋芳揣度她心意,又照规矩设法,才将祁、乔二人辗转安置出原所。
所选之地“慎芳斋”,位在御花园一隅,邻近外朝,本是亲贵大臣夜间值宿议政时可暂居的正经值房,名义上合规合例,不涉私情。偏又地处清幽,绿荫掩映,距两位主子所居皆更近些,处处都极合心意。
乔延绪也很快收拾停当,随祁韫一同被领往新所。他在宫中出入已久,看宋芳特派人引路,便知此事不寻常。一路穿过御花园,又见祁韫神情坦然、全然不知去向,心中更觉有趣。
他阅人无数,自能看出祁韫这次真不是演的,心下也好笑:无论如何,我乔家的女儿可不敢嫁你了。
这晚瑟若还不知祁韫已换了地方,次日宋芳若无其事地将事情说罢,她才惊讶非常,旋即微微脸红。
一时高兴这几日相见或许更简单,一时担忧祁韫会不会误解了她的意思,觉得自己是个轻浮荒唐的主君,把她当玩物?一时还胡思乱想地懊悔,白白错过了昨夜悄悄去看她的机会……
宋芳对她和林璠二人而言,早已超过主仆情分,是类似家中老伯一样的亲厚长辈。自上元次日那一盏莫名出现在书案旁的灯火起,她就知宋芳看穿了一切,从此默默守护她这份情。
平日宋芳寡言,少有出言相劝之时,话里话外却常提醒她,压抑感情并非唯一出路。这世上除了祁韫真实纯粹把她当个人在照顾,也唯有这个外人眼中“不配为人”的宦者,劝她留一点人性。
因此,虽因突如其来的“调宿”脸红心跳,瑟若却不曾生出怒意,更未责他擅自作主,反倒又感动又不安。
她总以为自己藏得极深,偏爱不露痕迹,却终究露了破绽。她无意宣之于外,旁人却已将祁韫当作玩物般奉至眼前。
她自幼习得君威之道,喜怒不形于色,饮食不逾三口,正是为了防止情感暴露、令人窥破,对人对己都可能酿成大祸。可终究,还是被人看穿了。
无论如何,自今日起亲自领衔盐改,是她亲口定下的规矩,也只得照章行事。辰正刚过,她便到了祁、乔二人暂居办公的延和殿前。
此地隐于御花园北隅,幽静清雅,不通繁道。她特意未令通报,只独自缓步而行,径直来到窗下。
院中晨光和煦,微风拂枝,花影摇曳,枝头新叶顶出旧叶,飘飘洒洒落了一地。她伫立廊下一隅,只见窗内案旁祁韫端坐,着一身素纱淡青、绢白衬里的春装,色淡而不寡,质雅而不艳,一如其人。
她一手抚卷,另一手却罕见地扶着额角,眉峰紧锁,神色专注,显然正为一道难解之题凝思。
瑟若看得有趣,只因这人一向沉稳从容、心思通透,似无事能难倒她,如今竟也有这般为难时刻。
片刻后,乔延绪从内室侧门缓步而出,并未察觉外有人在。他走至案前,与祁韫轻声交谈,二人言语未多,却配合默契,举重若轻,显然已有熟稔的共识与节奏。
这一幕落入瑟若眼底,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不快。她从不以情绪待人,但此刻却觉这个人仿佛有种蛊惑之力,自己未能幸免,如今连这最桀骜、最难缠的皇商家主乔延绪,也在短短数日里被收服了。
于是她转头示意宫人通报,在祁韫和乔延绪猝不及防的跪迎中,笑吟吟地步入殿中:“好事多磨,有这一番波折,相信诸君所拟之策,必更臻完善。”
言罢,她又似不经意般细细打量两人,语气温和:“见你们气色尚好,身子无恙,我便放心了。”
见祁韫垂首跪着,不言不动,乔延绪只得含笑接话:“多谢殿□□恤,竟至殿下亲自领衔,实是我等无能,未能分忧。”
瑟若听了轻笑道:“乔卿常入内廷,怎今日竟这般拘谨?你虽挂着个内务府商贾总理的虚衔,也未曾应过一次卯,祁卿更不必说。此番虽在宫禁,你我并非君臣,是我请你们来共议政务,策划这本不属你们职责之事。利国利民,当以管仲之礼待二位才是。”
这话说得平平,带着几分玩笑意味,祁韫却听得思潮起伏。
“管仲之礼”四字,分明是在说:我从未将你当作玩物,而是以国士之礼相待。
昨日心中那点短暂的疑念,此刻忽觉不堪,虽无人知晓,祁韫却暗自羞惭。她低垂着头,几乎不敢起身,唯恐乔延绪察觉自己失态,只得勉力稳住神色,缓缓起身毕礼。
瑟若却也不看她,转入正事:“自此三日,每日辰正、申正我来坐半个时辰,你等若有难断之事,尽数呈报。袁、唐几位的文书也照样自御医所转来,有疑问附于其后即可。”
说着,她抬手示意内侍给二人添茶,续道:“眼下给你们半刻钟商量,一会儿依次上报。从明日起,不再给准备时间,辰正、申正一到,立刻开始。答完我即走,若提前答完,也不多留,务必抓紧。”
祁韫与乔延绪皆是久历事务之人,一听她这番布置,便知其手段高明。他们这些常听人回话的,最厌禀事拖沓、轻重不分,徒耗时间。下属多因才识不及,或临问惶恐,越发语无伦次。
瑟若三言两语定下节奏与规矩,章法分明,即使用来驭他们二人,也不显拘束,反觉妥帖。
二人略作商议,将难决之事依轻重列出十余条,先行请示最要紧五件。瑟若即问即答,言简意赅,判断精准,毫无迟疑。其心思之缜密、识见之高远、处事之果断,让祁、乔二人都暗自叹服。
半个时辰之内,十余事竟悉数定夺,二人也自知当如何行事。司礼监内侍一旁记录,稍后将抄送病中的三位大臣。
瑟若见事已毕,毫不逗留,拂袖而起。她甫一出门,恰好数名奉命前来协助的盐吏入内,见她御气逼人,连忙跪倒一地,连头也不敢抬。
晚间申正亦如晨间,不仅照章问事,还附带袁旭沧等人送来的进度汇报,需时颇多。可瑟若掐得极准,半个时辰一到,即便尚有要务未决,也毫不迟疑地撂下一句:“明日再议。”转身便走。
她这一举,无异于倒逼诸人自我筛选:真正需她拍板的,方可呈上,其余一律自行决断。依赖她,只会误事。
若说昨夜祁韫因做了“金笼贵宠”而隐隐不甘,今日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却又被她的星眸剑气、慧黠绝伦牢牢吸引。有时甚至自嘲:你若真想做面首,也得看主子肯不肯收。自己这点心思才具,也不过刚好配她当个“玩物”,别太自负了!
祁、乔将今日规矩与流程详写给袁、唐三人,自议政第七日起,诸条文已现轮廓,袁旭沧等人也知章法,只拣要紧之事简明奏报。如此一来,第八日辰、申共一个时辰,时间恰好用尽,遗留亦得一并解决。
祁韫在旁观摩中,暗自领悟修习瑟若那通筹大局之眼、分利制衡之术、知人用人之度、驭势应变之才,更确证她不计功过骂名,只求于百姓有益。许多条文一旦颁行,必遭史官诟病、官场非议,她却一贯漠然,只言“事在人前,名在身后”。
至于乔延绪,此时已懒得琢磨祁韫与长公主的关系。他昔日进宫所见,多是瑟若笑语温和、姿态怀柔,那是未触大事。如今才真切领略她君主之威,独步朝纲,无可匹敌。
至于她身为女子,虽貌若天人,却也言如利刃、心若深渊,令人胆寒。他自忖才识不俗、风采自傲,可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也不免自惭形秽。
若说祁韫好这一口,只能祝她自求多福;若她并不喜欢,却被这般女子看中,那便不是“宠”而是“命”——恐怕躲也躲不过,甚至会死得尸骨无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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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金笼贵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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