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令狐荀早有预感,将一张寂灵符啪的凭空贴上他后背。
任俊杰从阳灵杖直挺挺摔下来,落到他怀中,双眼难以置信地睁大。
“你当我身边是什么,说来便来说走便走,都不问我意见吗?”他语气森冷,将任俊杰的面色浮动尽收眼底,顿了顿,却又转柔,“你现在气头上,难免意气用事,若你还把我当个……朋友,不妨与我说说,也好合计出个稳妥的应对之道。”
令狐荀将他扶稳站好,将符纸轻轻撕下。
“令狐荀你大爷的!”任俊杰一解封就大叫一声,撸起袖子颤手指着他,“竟敢暗算我!”
他本就心情不虞,头昏脑胀,此刻像火药一般突然被点着。
这些日子里来的提心吊胆,机关算计,搜肠刮肚,两人之间的互相猜忌,一直刻意伪装的笑脸相迎,顷刻间都破功,在心中统统爆炸。
眼下他只觉得累,累到不堪重负。
“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要不是你,要不是因为你……”
令狐荀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控,错愕道:“因为我?不是你非要跟我来的吗?”
任俊杰咬牙切齿,眼中泛红,破罐子破摔道:“别装了!令狐荀,嘉玉仙尊!你我都心知肚明,这里的永夜魔你百八十年就对付过,屁大点的事儿!我是犯了什么天条,非要跑来再陪你玩一遍小孩子家家酒!?”
“老子不奉陪了!告辞!”
他头脑发热,干脆直接上了延麟冥书的心法开大,一掌将令狐荀轰开,转瞬没了踪影。
他一路飞得很快,只闷头前行,连歇一下也不肯。不知过了多少昼夜,等落地双极教大本营时,双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尽管这几日魔尊不在,罗上宫里仍然人来人往,如往常般热闹。
张俊人连伪装都懒得擦,或者说正好借着这身伪装,周遭人一时都未将他认出来,还以为是哪个才从外面执行完任务回来的弟子,也无人在意。
他随便抓了个人问:“长云呢?”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想了想:“长云大人似乎这两日没出去,应该还在舒阳堂罢。”
舒阳堂在罗上宫西北角,离张俊人的卧房很远。他先前一直不明白长云身为自己的贴身护卫,为什么专挑个离自己这么远的堂室住,正如他也不明白,明明先前自己都把对他的期许和安排全盘托出,长云却始终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积极态度,这些年来也未能如他所愿,登上西冥使的位子。
但他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测,也许长云就是这一切不对劲的突破口。
罗上宫很大,虽然在这里已经生活数年,他却鲜少踏足舒阳堂。
一进去便看到长云正蹲在一块菜圃前拿瓢舀水,洋洋洒洒往里面浇。他浇水时手腕上用了劲力,所以水洒得很是均匀。在晨光照耀下,晶莹闪烁,似是下了一场局部小雨。
张俊人见他一身青衫素袍,看向满地长势喜人的蔬菜时,连先前那张冷硬刚毅的脸都柔和了几分,不觉自己的戾气也消减了不少。
其实来的路上,他就渐渐回过味来了,感觉自己迁怒了令狐荀,颇有些不该。
旋即一想,此人先前差点都把他小命索去,临时当个垃圾情绪出气筒又怎么了,又很快恢复理直气壮。总之自己是不能内耗的,半点也不行。
“尊上想看就靠近些,躲那么远做什么?”长云忽然出声,但仍然未回头。
张俊人缓缓踱步过去,不免感慨:“都这么多年了,你对本尊还是这般不客气。”
“属下天性如此,不会阿谀奉承,也不想学那套,我看尊上身边谄媚之人也够多了,不缺我一个。”他将瓢放入木桶中,把卷起的袖子慢慢拽开、展平,才终于看向公玉玄,“好端端的,尊上来找我作何?”
张俊人背手,朝他屋中看了一眼:“不请我进去喝口茶么?”
相较于罗上宫其他地方,这偏安一隅的舒阳堂看上去未免有些寒酸。漆是掉得差不多了的,窗纸也是旧的,好在打扫得还算干净。
长云面无表情地将茶杯推过去:“粗茶而已,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
张俊人点点头,顾不得烫,边吹边喝,一气儿喝了好几杯,才缓过劲儿来。
“说来也是奇怪,”他咧了咧嘴,“我这会子突然发觉,虽然一直命你随侍与我,但近一年来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好像还不如桑阴多。我有时甚至会忘了还有你这么个人。”
长云嗯了一声,神色淡淡喝口茶。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找你的时候,你究竟在忙些什么?”
“闲着。”
“闲着?”张俊人皱起眉,“怎么会?”
“就是闲着,养花弄草,练练武,要不就去看看亦奇。”他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反而有些觉得魔尊大惊小怪的意思。
张俊人眨眨眼睛,有点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个回答。难不成,不知不觉中把他边缘化的是自己?
仔细回想,头两年他外出时还一直带着长云历练。只是好像有一回,宿灵抱怨起自己答应带他出门却一直未能履约,后面就换成了宿灵。
再往后,宿灵不在时,桑阴又主动请缨,身边跟着的人渐渐反倒是这两人居多了。
后来每逢年底考评,长云呈交上来的述职报告都乏善可陈,说不出太多工作亮点。他屡屡摇头惋惜,终究还是没把长云推到西冥使的位子上。但倒也并没有便宜他人,就是一直空缺。
长云一向不争不抢,也没什么进取心,看上去,好像这件事对他本人也没太大影响。
张俊人沉吟半晌:“你觉得,教中有谁不想看你上位?”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长云向来漫不经心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又微妙:“尊上发现了?我还以为,是尊长有意为之。”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长云却顾左右而言他:“……其实也无事,现在这样,我觉得挺好。”
“你要这么说,我就把你调去当影卫老大了,常年封闭训练,一年至多见亦奇一回。”
“……”长云眼神跟刀子似的刮到他面上,索性张俊人脸皮厚,完全不怵。
他不情不愿道:“尊上不必担心,并无大事,属下也不过是成人之美罢了。有些事儿,我碍着人家眼了,自然要识趣避开。”
“你干什么了?碍谁眼了?”
长云语气古怪:“尊上亲口点我随侍,你觉得教中谁会不满?”
张俊人隐约明白了什么,却依旧嘴硬:“执行公务而已,有什么可不满的,是不是你想多了?”
“尊上这一叶障目的本领还真是不容小觑。”
“口说无凭,你有证据么?”张俊人仍是不死心。
长云沉默了一会儿,见他仍死盯着自己,大有不讲清楚此事便不罢休的势头,只好道:“前阵子我听云门主吃饭时说起件事。”
“什么?”
“他与死门下属坐在不远处,我听他的意思,是尊上短时间内给他下了两道自相矛盾的追杀令,让他好生迷惑。且因为其中一道令,死部折损了好几员大将,还因为没完成任务,挨了好一顿罚。东幽使听到了,便过去将他当众训斥一顿,指责他履职态度有问题,加之暗自揣测尊上之意,实在不该。”
张俊人心中一跳,登时按捺不住,放下茶杯便要去找云崖核实。
才走到门口,迎面撞上一人,却是怀里抱着只幼猫的亦奇。那黑猫眼睛又大又圆,身子却瘦弱到皮包骨头。亦奇原本喜滋滋的,与张俊人不期然面对面,立即转了个身,护住了怀中猫儿。这才惊诧道:“尊上,您怎么在这儿?”
见到亦奇,他反倒不急了,又回原位坐好:“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
亦奇平日里主要跟着却山,与魔尊接触不如另几位哥哥深,这些年在魔尊刻意营造的积威下,还是有点怕他的。不由分说将猫儿交给长云,躬身听命。
“罗浮山灵脉在咱们手上时,没发生过意外吗?为何我从未在账上见过相关支出,赔偿,或者补助?”
亦奇想了想:“没有啊,账目里压根没这项支出。”
“你是说,我们开矿期间,从未发生过任何矿难?矿上没死过人?”
“也不是,或大或小,有个三五次左右。”
张俊人听得头大,捏了捏眉心:“那都是怎么处理的?为什么没有任何书面材料上报给我?还有,别的也就罢了,为什么不给人家赔偿?”
“道上规矩,都是签生死状的,只要签了生死状的人,除了工钱,别的不能多要。”亦奇用力思索,懵懂道,“却门主说,我们也是靠这个法子,才不至于把挣到手的钱丢了。”
张俊人深吸一口气,只感觉天旋地转。好在他现在是坐着,没有真的晕倒。
他抓着扶手的手几度用力,一时间都没察觉手心的伤口再度崩开了。直到亦奇惊呼一声:“尊上,你的手……”
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他才后知后觉看到沿着椅子蜿蜒流下的数缕鲜血。
前世,他是社会的边角料,公司的螺丝钉,被巨大的资本怪兽压榨至死的员工。
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生活的希望,他心里是满满的不甘心,他把自己看做唯一能救赎自己的英雄,一步一个脚印地沿着公司为他圈定的所谓“上升通道”努力着,妄图攀登高峰,哪怕深知永远也望不到头。
很多时候,明知道加班不给加班费是违法的,明知道公司周末不能强制要求他工作,明知道自己根本受限于身体情况不能喝酒,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再放低底线,一件件去做了。
是他的错吗?朝现实低头,不也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吗?
他可太明白这种滋味了。
如今,什么都得到了,可他好像也亲手打造了一头巨大的怪兽。以压迫、剥削别人为生,把锁链套到别人头上,挥鞭驱赶着他们去满足这只怪兽的口腹之欲。
这灵脉榨的不只是寻常百姓的力气,它真正榨取的是人命。
而这些只为活下去的乡民,与前世明知在遭遇不公平对待,却依旧笑呵呵为资本家卖命的自己,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什么魔修仙修,这世道的修士,表面光鲜,实则全都是些欺世盗名之徒,沽名钓誉之辈。他们终其一生,所追求的自然无为,虚无缥缈,全都是些不管不顾、自私自利的小圆满。
有谁真正看一眼尘世之苦,有谁真正拥有侠肝义胆,为国为民?
连他自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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