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悬捣,万练飞空。烟雾腾空,水声雷鸣。
午时刚过,晴空万里,阳光直照,在涧边挂起一弯小小彩虹。
令狐荀正在一侧草坡上闭目打坐,此刻倏然睁眼。侧目去看,身边已然多了一人。
任俊杰依旧是那身黑乎乎的破袍子,披头散发,拄着阳灵杖,也不跟他打招呼,就这么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还哼着他听不懂的调子。
“你果然还是来了。”令狐荀道,“可惜晚了小半个时辰。”
任俊杰也不理他,自顾自躺下,头枕两条胳膊,仰头看着湛蓝天空,翘起二郎腿。
令狐荀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到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皱眉道:“我同你说话呢,你能不能……”
一个东西迎面朝他砸来,被他稳稳接住,拿在手里一看,却是个脏兮兮的酒葫芦,掂着微沉。他面露不解:“这是干什么?”
“明知故问,”任俊杰切了一声,“请你喝酒啊。不就是想喝汾酒吗?哥请你,放开了喝。”
令狐荀怔然,拿在手里呆呆地看。
任俊杰一下坐起:“怕有毒啊?简单。”
他从他手中一把捞回酒葫芦,打开塞子,自己抿了一口,一抹嘴巴,似赞美又似享受般叹了一声:“清香无比啊。”
令狐荀朝他伸出手:“给我。”
“晚了,你既不敢喝,那就归我了。”他笑嘻嘻道。
令狐荀抿唇不语,探身去抢,两人手上又拆起招来,他这回是又凶又狠,一点也不留情。任俊杰是真怕被他压到草坪上出现什么不和谐的画面,关键时刻还是脱手了。
令狐荀身上仍穿着少阳派的派服,此刻抓起袍角将那脏葫芦细细擦净,才灌了一口,喉头微动。
一直轻锁的眉头终于稍稍松开:“好酒。”
任俊杰哈地笑了一声,他双臂向后支撑,俯瞰着不远处飞流的涧水。
“实话跟你说啊,我一点也不会喝酒。我就不懂你们这些个爱喝酒的,都是什么个想法。反正我第一次喝时,只觉得又苦又涩又辣,喝完后还腹痛头疼,好半天都晕着。要我说,酒无一点好。”
令狐荀默默又喝两口,才道:“酒无一点好,唯独能忘忧。”
“扯吧你就,还有人说举杯销愁愁更愁呢。”任俊杰复又躺下,“喝酒误事,不过小酌怡情,别喝大了就行。”
说着又开始哼起什么“起舞弄清影,喝死在人间”。
令狐荀也不接话,边喝酒边听着他那不着四六的调调,一时间满身戾气好像没那么重了。
两人之间鲜少有片刻空闲没在吵架拌嘴。他甚至不急着再追问他先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任俊杰却忽道,“其实有些话说开也好,我不想活得那么累,总是人心隔肚皮,换不来什么真交情。我都知道。”
令狐荀放下葫芦,回眸注视他。
任俊杰没有笑,也没有看他,只是定定看着天空。
“对,我知道你的事。你猜的没错。而且你也在怀疑我,因为在你看来,我一开始就不对劲。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咱们这么互相试探、互相猜忌下去,永远没结果,只会平白浪费心力。人生有限,没必要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令狐荀不置可否:“你想怎样?”
任俊杰淡淡一笑:“你看,你还是习惯性提防,总爱把问题抛给我。不过没关系,我先说。”
“我有一个朋友,人很平平无奇,从小到大都过得很寻常,在人群中豪不起眼。唯独有一点好处,就是他肯努力,还肯坚持。从小到大,他坚信的道理一直都是,只要一直努力就会有收获。后来,等他长大了,无数的事情都在向他推翻那个道理。但他很轴,是个很认死理的人,他不信。”
“然后呢?”
“他死在了努力的路上。”
令狐荀浑身一震:“真的?”
“真的啊。”任俊杰轻快道,“你不也是如此吗,我的朋友?”
令狐荀低头:“我……”
“不,我说错了,你才不是平平无奇呢。”他轻笑一声,似是在自嘲,“你啊,你抓住了每次机会,你还有运气,你一点点强大起来,打脸了所有瞧不起你的人,你了不起啊,你成功了。你说,谁不羡慕你呢?这可是天之骄子才有的待遇。”
“没有。”令狐荀极轻地回答,“我失败了。”
“哦,失败了。”任俊杰跟着重复了一遍,“其实也没关系,因为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做法,成功了也是失败了。”
“这是何意?”
“令狐荀,你觉得,什么才算成功?什么才算失败?”
令狐荀思考许久,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任俊杰伸手:“给我喝一口。”
令狐荀将酒葫芦递给他,他接了,仰面连灌了数口,才道:“我那个朋友啊,他很幼稚也很蠢。他一向以为,只要自己平步青云,变得有钱有势有能力,叫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就好比你一样,从小家奴变成嘉玉仙尊,这就叫成功了。”
“后来等他真做到了一些事,突然就找不到自己努力的意义了。自己活着,好像是在制造垃圾,自己所谓的成功,也是建立在压迫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虚名。他发现,那压根不能叫成功,因为很虚无,他从中没有真正的获得感。”
“获得感?”令狐荀从未听过这般怪异的说法。
任俊杰胡乱摇摇头,笑自己:“我在瞎说什么呢。害,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大约就是……能从自己做的事里得到点满足感。可有道是欲壑难填,一味利己之人,哪有餍足之日?
“你说何为侠?何为道?别看我现在恶贯满盈,为天下仙修不耻,但我也瞧不上他们。相比于修士,我反而更佩服侠者。”
令狐荀没有再打断他,只是静静聆听。
“你看啊,从我认识你到现在,四五年时间,我们已经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了。你还记得吗?当年万湖白是如何受尽扒皮剖腹之苦,为了保护那么一个小小孩童的梦想?他连正经修士都算不上,充其量一个剑客,但我以为,他活得恐怕比那些修士更加亮堂,他从容赴死难道是为了自己?
“鬼风邪主之母,笑卉夫人,虽被你师父所负,但她再难再痛,从未放弃过自己要守护的极渊,亦没有抛弃那个让她变柔弱的儿子,一个天生地孕的妖,没有人教她,那她奉行的道是什么?
“阿川与阿利两世孽缘,爱别离,求不得。如今却能平静地相忘于江湖,他们更难称得上与修士有关,但他们都心存大爱,以己度人,最终选择成为人心之所向。是什么让他们如此选择?
“至于莲池大师,”他微微一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对人狠,对己更狠,否则也不会让冥鸿道长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佛做的事,难道当真可笑?不,只在一些不懂的世人眼中可笑,救人亦是救己,他很明白。”
说到这里,任俊杰伸了个懒腰,幽幽道:“我如今觉得,成功不是给他人看的,得问自己本心。我觉得很荒谬的一点正是,真正的意义,仿佛从来不在利己,反而是,成就他人。”
令狐荀始终一言未发。
过了好久才道:“你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什么?”
任俊杰一怔,随即笑道:“人生在世,任谁总有几件事身不由己罢。你不妨把它理解为天意。”
“你还真会算?”令狐荀愕然。
“都说了我是神算子。”
秋日午后的龙门涧,连风都带着一丝暖意。
天空高远,阳光绚烂,两人一坐一卧,相视而笑。
张俊人忽然想起少年时在《笑傲江湖》里读到的一段,衡山派的刘正风与魔教长老曲洋因音律相识交好,琴箫相和,两人合奏之时,大约也是在这么一个云淡风轻的神仙地方。
天下碌碌,不知谁能知我弦音,为我和,与我同生共死,笑傲江湖?
张俊人默默想着,也不说话,与令狐荀一人一口,慢慢分饮完一只葫芦里的酒。他酒量浅薄,直把自己喝了个昏昏沉沉。
“我只是觉得,甚是无趣。”许久以后,令狐荀低低道,“生平傲杀繁华梦,已悟真空。”
高处不胜寒。
他从来都是一人,向来都是一人。本以为走到那处,无欲无求,登峰造极,顺理成章。可真到命悬一线,还是觉得一切犹如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醒来自然可以再登,只是成功了如何?失败了又如何?哪里都是如此,没有期待,也没有喜悦。
等他把所有人杀死了,熬死了,这世间让他再无牵挂,他就能因此开怀了吗?
这大约也叫做,失去了努力的意义。
那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从前是吃饱喝足,有人爱,有家可回。后来是自立自强,得道升仙。等到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又是为了什么?
他迷茫了这些年,这个奇葩异类、世人口中最十恶不赦的魔尊却告诉他,要为了让别人变得更好而活。
这世道,好像真的跟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了。
“我幺妹在你那里过的开心么?”他忽然问,“还有,你那个朋友到底叫什么名字?”
张俊人打了个酒嗝,眼神发直,笑嘻嘻地不说话。
……
令狐荀扶着任俊杰从软剑上下来时,已是日暮时分。
齐宅门口,月黎抱着剑倚门而立,见到两人醉醺醺地过来,一脸鄙夷,挡住门口。
“还以为真是来调查的,原来吃顿饭就跑,也不知从哪里饮酒作乐回来。令狐荀,这就是你所谓的帮忙?还有这个不知哪来的叫花子……”
“让开。”令狐荀眼神不善。
月黎却完全不惧,哟喝了一声:“怎么着,谁叫你这么没大没小的?我可是师兄,在派中列位也在你之前!告诉你,不解释清楚,你别想进去再掺合此事……哎!”
令狐荀不耐烦听,再度放出软剑来,扶着任俊杰踏上,直接升高跃过他。
气得他在底下大吼:“令狐荀!你进去也没用,已经晚了,我们都调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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