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他在这幻境中受尽扒皮剖腹之苦,真正的躯体仍在树上好生待着。可梦里不知身是客,张俊人哪个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只感觉心如死灰,奄奄一息跌倒地上,安静待毙。
奇怪的是真正断气之后,游魂却依旧不走,仍附着于那副渐渐变冷的尸身,作冷眼旁观。渐渐地,他又莫名其妙恢复了视力,看到有侍卫们进来,见到众人一边抱怨一边在收拾现场,有人走到他身边,泄愤似的踢了两脚。
不多时,有二人一首一尾将他尸身抬起,搬到大殿外,随意扔到大街上,大剌剌毫无遮掩。随即有人声骤然响起:“这逆贼嚣张至极,竟胆敢行刺专程前来拜谒吾皇的修士!又割面自绝而死,其心可诛!陛下刚刚发话,凡有人能便认出此人身份者,重赏黄金百两!”
路过的行人们惊呼的惊呼,围观的围观,目光触及他身上,无不掩鼻遮面,做厌恶惊惧状。
“哎呀,听说这次进宫面圣的有两位修士高人,一魔一仙,这逆贼杀的谁呀?”
“这可就不知了,不过我听说,反而是那位魔界修士更得圣心,前日还与天子秉烛夜谈呢。”
“可是不是有传言说遇魔不祥,与他们交往做甚?魔界那等苦寒之地,能修出什么像样的道……”
“这不说嘛,若是我儿,就算被他们相中了也不去。谁知道能修出个什么东西,别变成不人不鬼的家伙才好!”
这日头毒辣,看热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尸体从晌午一直暴晒,期间不时便有前来辨尸之人拿树枝拨来拨去,翻腾一通,也没什么结果。什么张阿三李阿四的名字报了一堆,一旁守卫悉数记下便将人打发。
直至申时,忽的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年纪轻轻的灰衣男子,衣衫褴褛,身后背了把巨剑。上来也不跟谁说话,面色焦急,半跪在地。不顾满地血污与苍蝇乱飞,捧起那尸体头颅就开始细细观察。
张俊人听得他背后嘀咕声渐起,不是骂逆贼脸皮被剥恶心吓人的,就是吃惊于这人好大胆的。他三魂六魄还在前面的疼痛中没反应过来,身体又被翻动,却是这灰衣男子伸出手来,也不嫌脏污,徒手将他轻轻翻了个面。
这时他用余光注意到,那男子右臂至手肘处就突兀消失。
也不知从背后看到了什么,男子双眸紧锁于上,喉中发出咯咯两声,明明面上无甚表情,却仿佛在竭力隐忍。片刻后缓缓站身,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他被曝尸三天三夜,到第四日子夜,忽然有一灰影飘然而至,趁守卫交接前昏昏欲睡之时现身,将他的尸身神不知鬼不觉地背起带走。张俊人看到他右边小臂空空如也,大概猜到来人。
这年轻男子就这么背着这具即将腐臭的尸身,趟过大江,越过峭壁,驱赶过如影随形的秃鹫,剑斩过鬼鬼祟祟的豺狼。不知过了多久,他落在一条小溪边,将尸体轻轻放置在一旁。灌了口腰间的酒,开始默默在金丝楠木树下掘坑。
张俊人还道这人应该是刺客故交,将他认出了。可转即又给自己否掉,毕竟这男子看着还是太年轻了些,倒像是刚出来闯荡没多久的后生。而且形容落魄,并不太像是这具尸身会结交的人士。许是家中亲人也未可知。
整乱想着,却见那树下的男子突然将掘土的剑狠狠掷在一旁,跪地大哭起来。
“你好精明的伎俩,你好周密的计划!生前身后事你通通考虑好了!你想过我没有?”
说到这里,却惨笑一声:“是了,你定是想过,不然你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将自己伤得面目全非。你怕你被人认出,再殃及于我。”
“可,你又怎知我不愿被连累?”
言罢他将绑在尸身上的刀取出,左右看了好半天,血红着眼道:“此事我定要个结果。”
张俊人对这一出正看得摸不着头脑,右脚处忽又传来一阵尖锐刺痛。疼痛太过熟悉,倒将他的心神登时扰乱。这一乱,眼前画面便如卡了机的屏幕开始崩溃,没来由的掀起一阵大风。
眼前的灰衣男子瞬间灰飞烟灭,连带着张俊人的魂魄也从那副死气沉沉的腐尸中被生生吹出,在半空飘了一阵,终于落回自己的真身中。
张俊人再张开眼,发现原是右脚被新冒出的树枝戳中伤处,这回倒是真误打误撞捡了个狗屎运。当下胸腔中一颗红心兀自狂跳,好半天在不知今夕何夕的混乱中不能回神。
对面响起抚浪妖惊奇的声音:“你还有这般本事,能从我的幻境中挣脱?”
张俊人只冷笑不语。
“你这小魔修,还不服气?”
“晚辈自是不服。”他也不避开抚浪妖眼中的莹莹绿光,破罐子破摔道,“我一连数日来此地修行,没有一次扰过仙人清修。你也不是不清楚。如今倒霉遇到那浑小子,被他故意为之顶撞到你,我便要受这扒皮剖腹之痛,何其无辜!”
那抚浪妖呵呵笑了两声:“你莫急,那小子还在受苦,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张俊人暗赞一句痛快:“既是如此,能先将晚辈放下来了吗?”
“放你作何?擅闯我这里,你也一样该死。”
张俊人希望破灭。
过一阵,不免又蠢蠢欲动问他:“敢问仙人,幻境中自杀的刺客是鹏鲸尊神吗?他的刀,看着与你这把倒是有**分相似。”
却听抚浪妖咦了一声:“你竟知道我恩师名讳?他已离世两百年有余。”
“听我们教中老人提起过,据说他修为极高,神通天地,无所不能。”
是不是的,都恩师了吹一把肯定没毛病。
“不错!这天底下除了他自己,无人能伤得了他。”
“那他为何……”
抚浪妖沉吟不语,好似陷入回忆,过了一阵才道:“小魔修,道家有言,大道自然,造物均等,我问你,你觉得这天下众生,生来皆是平等吗?”
张俊人一时没有说话。
“看来你也知道,这话不过是修士的谎言而已。”
抚浪妖嗤笑一声,继续道:“你若跟那位仙门出来的小子一样,都是什么所谓的正道仙修,我定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同你说。可你毕竟是个魔修,还不算完全的不可救药。”
言罢举起刀来,将那刀尖对准张俊人的眉心就是轻轻一点。
刀鸣不断,他不受控制,再次落入幻境。
大约还是先前那人,好歹这回人是活的,也没再做出什么自杀行为,只是在山野小道间正常走着。傍晚日落时分,他却越瞧越不对劲。天边残阳如血,西边是橘红色的,东边也是,且比西边还要鲜红几分。
这人应该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不由分说往东边疾行而去。待到抵达一座小村庄时,却被眼前的熊熊烈火震慑住。只见整座村庄,大大小小的茅屋几乎都被点燃。家禽家畜能逃的都四处乱飞,跑不了都生生被烧死。四处浓烟滚滚,见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人的呼救声,整个场景却仿佛人间炼狱,阴森古怪得很。
张俊人第一反应是怀疑有什么障眼法。身体却已开始挨家挨户地跑,口中不住喊道:“有人吗?还有人吗?”
最终,在最后面的一间茅屋边上,他找到了唯一的幸存者。一个浑身灰黑的小孩,约莫五岁年纪。头上扎着个小啾啾。右手是天残,只到肘部便无,那处皮肤圆润光滑,不见疤痕。他坐在自家门口,盯着眼前烈焰一动不动,似乎吓呆了。
张俊人连忙蹲下来,发觉他左手抓着一把碎肉,随口问:“这是你从火中抢出来的吃食?”
“这是我娘。”小孩愣愣答。
张俊人听得心惊,问道:“可是有人来过,加害与她?你们村里别的人呢?”
“不知,今天阿虎他们又来寻我开心,我害怕,就躲到林里的树洞去了。躲了一阵不小心睡着了。后来被外面一声巨响吵醒,又听见火焰的噼啪声,跑回来看,就是这样了。”
小孩张着一双天真又悲伤的眼睛。指缝间全是血水:“我娘,我娘她看不出形状了,但衣服是她的,她自己会织布,那些花纹我都认得……我把她全抱出来,她还能拼回来吗?可是我只有一只手,一次抓不了太多……”
张俊人一把将他抱入怀中,静了一会儿才道:“别抓了,你娘死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
“百花凋谢,落叶归根。她的魂魄进入轮回,去向往生了。”
小孩的身体一颤:“她不要我了吗?”
“不是……”
小孩眼中开始积蓄泪水,结结巴巴道:“我给她丢脸了,我天生残疾,人家都笑话我,我不想这样的……娘说不嫌弃我,可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张俊人拦住他肩膀,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祥,吉祥的祥。”
“好,阿祥,你知道什么叫道法自然吗?”
小孩摇摇头。
“万物自有其运行方式,你不要抗拒它,你要与它为一体,平常视之。你娘的命数在此,她当去则去了。而你在此遇见我便是你的命数,现在把它放下,让她归尘安息,我们得走了。”
说着朝他伸出手。
阿祥哽咽一声,眨了眨眼睛,这才张开五指,翻转朝下,任那些碎肉落到地上。然后流着泪,抓住青年的两根手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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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抚浪成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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