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骤雨初歇。往日漫天的黄沙被雨水打搅,四处难得一派清爽的湿气。
客房里未点灯,万湖白要了一壶火辣辣的烧刀子,就着夜色灌下,感觉五脏六腑里仿佛有一簇小火苗腾得烧起来,方才罢休。
他从床榻边摸黑将包袱取来,抽出一把黑漆漆的长刀。
此刀是他数年前费劲心思按上古名刀鸣鸿刀制成,采来首山之铜,散尽身上财物,找到一位眼瞎耳明的民间铸剑大师打造的。这刀通体不见一丝反光,黑如墨色,此刻自刀鞘中拉出时,微微颤动,带着极强的刀意。
很奇怪,这些年来,此刀在他手中越来越似活物,万湖白甚至生出种奇怪的错觉——这刀好像快要修成精怪。
思及此处,他抬手将要从手心中挣脱而出的刀压住,收回鞘内。
鸡鸣之时,天边残月如血。
万湖白自窗边悄悄翻出,沿着商道行色匆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抵达一家皮货铺门口。此店名为轻裘阁,表面看去平平无奇,但根据雇主先前提供的情报,这里不止售卖羊毛皮革制品,还做马匹生意,暗地里基本将许良城的马市垄断。
此刻店铺的雕花大门虚掩着,仍有一处亮着烛火,似是有人值守。
他将大门用力一推,目不斜视迈步进去。
伙计本在打瞌睡,被这动静给惊得猛一个激灵,迷迷糊糊抬头看过来。
“你们掌柜的呢?”万湖白故作粗声,将手里碎银啪地一声摁在桌上,“先前那批狍子皮我不想出了,钱我也拿来了,将皮子还来罢。”
伙计到底也年轻,还没见过这样的主顾,再加上刚醒来脑子也不甚管用,揉了揉眼睛才道:“这,客官,财货相抵,买卖已成,可断没有反悔的道理啊。”
“你们掌柜可当初红口白牙跟我说好的,这批货只是试水,既是试水,如何不能反悔的?你快些将他叫出来,帮我把那批皮子找出来。钱是不会少你们一个子儿的。”
伙计还欲开口反驳,却见万湖白佯作不耐,朝他挥了挥手。意思很明显,多说无益。
伙计思忖一番,咬牙道:“客官稍等,待我差人通禀掌柜一声。”
万湖白脸色稍缓,负手而立,倚门看着他。
待伙计喊来门外小厮,耳语一番,将人打发走了回来。两人大眼瞪小眼,伙计这才得空仔细打量一番眼前人。
不过一个寻常的猎户汉子,身材高大,形容落拓,头戴箬帽身披蓑衣,黑乎乎的模样,在烛火下也看不分明。
他便笑道:“客官先坐,我给你泡壶茶,不妨将这行头卸了,在这里暖暖身子。”
“也罢。”万湖白正要依言行事,搭在蓑衣边的手一顿,“这个……出来得急,你这里东司在哪?先行个方便罢。”
伙计会意,连忙与他指了茅厕所在,又好心嘱咐几句雨天路滑。
万湖白随手抛下箬帽蓑衣,只一身黑色劲装潜入后院。几乎没太费事搜查,便找到行刺目标,进屋一刀将他了结。这轻裘阁的真正主人——当今圣上的叔父桑中,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命丧黄泉。
这一声叫却也让万湖白心中微惊。
原本按他计划,桑中应该不声不响被做掉,不曾想此人并未睡熟,十分机警。他感觉情况有异,顾不得多想,强行镇定往外撤,果然在走廊上与一位不速之客撞个正着。
“阁下且慢!”
声音听上去甚是耳熟。万湖白哪敢停顿,径自从二楼跳下,翻身而去。却听身后风声猎猎,竟是那人不紧不慢跟了上来。
好在他也算有备而来,出其不意从怀中掏出一枚烟球,朝后掷去。这玩意儿属于阴招,他一向是瞧不上的,但眼下事急从权。
烟球里掺了毒药,不仅会燃起巨大的白色烟雾,还会蒸发出毒剂,一旦侵入口鼻,极易中毒。显然身后那人也有些忌惮,没有贸然追上,任他隐没于黑暗之中。
这次行动有惊无险,但万湖白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认出了他。唯一确定的是,他认出了那个声音,是文始派弟子罗池。
这次刺杀是人皇颇为倚重的一位臣子孔黎所主导,他与桑中一向不和,两人政见不一,在朝堂上经常针锋相对。这本也没什么,但桑中仗着自己是人皇的叔父,又贵为丞相,有些过分肆无忌惮。
让孔黎动杀机的是最近一次两人在人皇面前的争论,没有止于口角,而是升级成了互相殴打。
要命的是,桑中竟在你推我搡之际,猛不丁从腰间拔出一柄宝剑,险些将他刺伤!看到他面露惧色,以手护头颈,桑中非但不觉有异,反而颇为痛快,面带讥诮,嘲他胆小如鼠。
孔黎在众人面前,特别是人皇面前丢了丑,却无一人敢出头帮他仗义执言。孔黎当即没说什么,但回去后就开始托人打听,辗转找到万湖白,将事情和盘托出,求他杀桑中。
“他若只是与我一般的大臣也就罢了。可他是圣上叔父,皇亲国戚,手腕通天,又简在帝心,焉能没有私心?我当即便知,这人是个祸患,若不除去,长此以往,败坏朝纲,君臣不再!”
孔黎说这话时,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恨不得磨牙吮血,可惜他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只坐在对面缓和呼吸好一阵,挥了挥手,命人将百金奉至万湖白面前。
“不瞒义士,这是我全部家财,倘若义士能替天行道,去掉人皇身边这个祸患,愿悉数赠送与义士!”
万湖白没有立刻答应他,他于市井间混迹不少时日,打听一番,适才允诺。
此事已成,许良城也不便多待,他理当即刻离开,毕竟桑中的势力也不小,再加上他的店铺中还有文始派的人,那些仙家最是神通广大,若是被他们抓到了,可就不易脱身。
五更时分,城门将将打开。不少排队的百姓们立刻跟着动起来,混迹在当中的万湖白又换了一身行头。
“怕死的都让开!”
却听一声马嘶骤响,商道上扬起一阵浅浅的尘雾。
劲风扫来,惊叫声四起,万湖白耳朵动了动,不动声色地靠边站去。却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赫然坐着一彪形大汉,头皮锃亮,络腮胡须。他左手拽着缰绳,右手虎口处缠着长长的马鞭,马鞭尽头却拖着一个麻袋似的包袱,正一路疾驰而来。
万湖白随便扫一眼,眼风落到包袱上,却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哪里是个包袱,分明是个人!
地上被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那人右手处空空如也,双目紧闭,嘴唇绷着,却哼也不哼一声。
人影一晃而过,万湖白闭了闭眼,原本想装作看不见,继续低头前行。就听那罗汉恶声恶气叫道:“这回我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救你!”
没听到地上拖着的少年答话,他又咧开嘴露出一口糟烂黄牙来:“也罢,佛爷今儿个心情好,你快叫声爷爷饶命,再在地上对我磕十个响头,佛爷便不与你计较,只把偷去的十两银子不多不少还过来便罢。不然……”
“不然,如何?”
地上的人进气少,出气多,但还是幽幽问了句。
“不然把你卖与做人肉包子的那家,可惜你这一身的烂骨头,也卖不到三两银钱。”罗汉越说越怒,大骂一声晦气,也等不及少年回应,两腿一夹又催马跑。
万湖白攥拳的手狠狠捏了两下,猛然回过头来。他从包袱中不紧不慢抽出那把刀,冲上去劈手砍到马鞭上。刀刃削铁如泥,更何况这小小马鞭。
他抬手一把揽住少年,将他扶到一旁坐下。自己独独到商道中央站定。
凶罗汉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看,怒骂一声,扯住马缰回转。但见来人,双眼微微一眯,阴测测道:“吊丧鬼,又是你?”
万湖白没有说话,执刀对准了他。
“行,今儿个没跑,算你识相。佛爷便会会你,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禅杖快。”说着罗汉从背后取下自己的紫檀禅杖,在空中大剌剌一舞,策马朝万湖白冲来。
对方却比他以为的还要狡诈。
两人即将交汇之际,万湖白俯身躲过他的禅杖,突然将刀锋一偏。
他的刀太快了。众人只感觉自己眼前一花,似是一道白光耀过眼前,下一瞬那罗汉闷不吭声从马上直直翻下来,跌落后不动弹了。而万湖白已经牵住缰绳飞身上马,勒住马头转身,朝那瘫坐在地上的少年伸出手来。
阿祥仰头望着他,看不出在想什么。
那张被黑灰抹满的小脸上,似乎迟疑了一下。就在万湖白以为阿祥会拒绝时,他往前微微倾身,握住了他。那只手冰凉凉的,还带着些湿漉漉的触感。
两人在众人的注视下,撞开没有防备的守门官兵,共乘一骑急驰而去。
阿祥伤的很重。等到出城后走到山野间,终于察觉不到危险了,万湖白帮他检查了伤势。他一边身子着地,被摩擦的几乎血肉模糊,肌肤尽数都烂掉。脱衣服的时候,鲜血淅淅沥沥滴了一地,身子不自主地在颤抖。
他却是笑着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万湖白,有门派愿意收我了!”
万湖白替他擦拭伤口的手停了停,才问道:“这么快?哪个门派?谁愿意当你师父?”
“双极教,和玉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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