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张俊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朝周遭看看,掏出iphone将亮度调高,向窗口照去。
那人很是警觉,立刻从窗边移开,声音也变得愈发警惕:“你想干什么?”
“我还想问,这好端端的圣坛祭品,怎么变成了一名修仙子弟?”张俊人倍感荒谬,原本阴森恐怖的气氛反倒因为这奇怪的相遇而平添一丝幽默。
他将手机摁灭,轻笑一声。
“我说令狐荀,是青城派的床已经睡不下你了?还是魔界风光绮丽,害你流连忘返,非要跑到这里来自讨苦吃?”
石囚里的人好半天没说话,只有呼吸声微弱可闻。
仅凭那粗重的呼吸声,张俊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不由心中微凛:“等等,这祭品必须要求没有任何修为的处子,你身上的修为呢?”
对面清泠泠吐出两字:“散了。”
“胡闹!你当无根草满大街都是,随便哪儿都能捡到?既得了,又不珍惜,你脑子怕是被门挤了,当真病得不轻。”
令狐荀呵了一声,这时静静自窗口现身,露出一张线条挺拔的侧脸,晦暗不明:“公玉师兄,可是在心疼我?”
这嗓音别说,还真如冷泉叮咚,黑暗中更显出一丝说不出的意味。
但别人不知道他,张俊人如何不知?不管令狐荀过去在小说里如何扮猪吃老虎,也不是真的蠢。哪里会干这种自暴自弃之事?这当中想必大有隐情。
看他如此不计后果千方百计也要混入双极教内,恐怕是这里有什么他志在必得的东西。
张俊人提防着后退一步:“自作自受,与我何干……近日很快便到教中大典,你不会真的那么好心豁出性命来为我教献血罢?哼,不妨老实交代,来这里要整什么幺蛾子?”
“我若说了,公玉师兄能留我一命吗?”
张俊人斜倚在墙边,拿手刮了刮石壁:“救你,我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或许,能不打扰师兄这次在祭坛大典上出尽风头?”他缓缓道,“我几日可是听说,师兄野心勃勃,似是要继任教主之位呢。恐怕也不想到时候被人搞砸吧?”
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慢条斯理说着威胁,张俊人险些被他气笑。
一抬手,那屠神丝如吐信子的毒蛇,已然穿过窗口,圈住少年脆弱修长的脖颈。他手腕微动,气定神闲地轻轻一拽,对面砰地一声,却是令狐荀一下被撞到窗边。
“我劝你,年纪轻轻的身处劣势,说话姿态要放低。动不动就说大话,少不了要吃苦头。”
“哦?真的吗?”他低低地笑,唇齿轻柔,“公玉师兄,我怎么觉得……你一直都不想杀我呢?”
张俊人手指一颤:“什么?”
“先前你我见面不过四次,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我,但都放弃了,为什么?”
“你看错了。”
“看没看错,你我心里都清楚。即便先前那四次看错了,那么这一次,现在,”令狐荀后背抵住冰冷墙壁,轻轻一弹那细细丝线,无所谓地咧开嘴,“总不会错了罢?你若真的想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机会。现在杀了我……换祭品还来得及,丝毫不会妨碍你继任。”
张俊人此刻面上不察,心中早已方寸大乱。
怎么回事?即便令狐荀是男主,但他现在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些细致入微的事?他哪来的闲心在混乱局面中观察自己?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对!siri说过他就是令狐荀本人,但能做到这种地步,绝对不是少年令狐荀所及。
如果Siri没有骗他,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脑中各种信息与记忆交错,飞速旋转,最终全部汇集于一点——
眼前这个,也许不是原本时间线上的令狐荀。
这个荒唐的念头一旦生成,就好像再也挥之不去,而且似乎越看越可信。
屠神丝仿佛都拽得有点烫手了。
张俊人骤然松开,又嗖地一下将丝线尽数收回手中,一时间没做声。
要真是这样,恐怕令狐荀会比他预想中的还要难对付。他之所以敢轻易就散掉拿无根草洗好的修为,大约是因为他完全不在乎。因为这点功力,他根本瞧不上。
张俊人脑中混乱,手心发冷,脊背也一阵阵发寒。他尽量稳住呼吸,就听对面传来无辜又惊讶的少年声:“怎么?师兄又心软了?该不会,师兄嘴上说得难听,但实际做的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好事罢?”
现在对面的令狐荀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陌生人,令他毛骨悚然。
“我不杀你,自有不杀你的用意。”
“哦?此话怎讲?”
张俊人竭力平稳心神,不答反问:“你说这么多,肯定不是专门为了与我闲聊罢?想要我帮你干什么,直说便是。”
少年声音里充斥着揶揄:“我怎么听上去,好像是某人屈服了呢?”
“狂风快剑,你还没还给我。”
“哦,就为这个?那确实重要,值得师兄为我犯险。”值得二字语气加重,带着一丝玩味。
张俊人气到磨牙,只当听不见,又继续道:“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留着狗命乖乖配合。”
“公玉师兄这话说的,但凡你开口命令,我即刻照办,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又何必大费周章。毕竟……”他故意压低声音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毕竟师兄疼我。”
张俊人后悔了,他就不该多嘴问那句,现在牙酸得不行,明知是这小子在故意扰乱视线,却偏偏在厚脸皮这事儿上争不过他。
“也罢,令狐荀,你若想活,眼下只能照我说的做……”
半月倏忽而过。
七月半,恰好是中元节,亦称鬼节。
相传这日月相最满,月盛而日衰,阴盛则阳衰,所以需要望日。
而双极教供奉的是太阳的化身,大明神。这一天圣主祭坛,为的是分辨善恶,降罪拔苦。
但因为圣主,也就是教主鬼风邪主失踪成谜,导致这次圣主祭坛日也显得扑朔迷离。
从这日清晨起,殒日塔东西南北四扇大门便全都敞开,塔内挂满长明灯,统一点亮。一层层堆叠上去,在无数的橘色火苗映衬下,整座高塔内亮如白昼。
每层的长廊都摇身一变成了看台,按照各部的势力划分被围坐了个水泄不通。
一层的主祭坛下尽是宾客,不一会儿也变得挤挤挨挨。
四大使者位居中央最前排,后面分别跟着各自小弟们。而两侧位置则留给魔界其他教派代表,包括紫雷盟、地煞岛、早已式微一直在重建的通天教,以及向来在魔界与仙界之间灵活周转的血云寨等。
祭坛成圆形,拾级而上,四面八方都有立柱。柱上小坛中燃起熊熊烈火,而圆心绘有八卦阵。靠近众人的方向摆着一只青铜锻造的方形大鼎,上面红锈斑斑,看不清图案。大鼎后面,有处子处女祭品被捆好站在两端,由陪祀官看守。
巳时一过,随着鼓声渐起,雅乐启奏,仪仗队一身红衣,自西向东洋洋洒洒进入塔内,在祭坛前站定。
一位衣着清凉的圣女蒙着面纱,在八卦阵上跳舞,模仿各种罪孽行迹,手上脚上的银铃随着她的轻盈舞姿响个不停,更增添妖异鬼魅之感。
这时鼓声渐止,赞引官出列,金袍加身,缀以银色边饰,头戴兜帽。俨然一副神圣光辉的形象。正是西冥使。
只见他抬起头来,右眼殷红如血,朝下一望,声如洪钟:“请圣主上台,带我等参拜大明神。”
一时间塔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如今谁都知道邪主失踪,却不知这会子是否会登场。
西冥使又喊了一遍,这回却是直直朝向前方不远处的东幽使。
众人不禁纷纷去看。
东幽使今日身着一袭玄袍,仔细看去,却是轻盈反光的绸缎质地,在烈火照耀下显出暗红色冰梅纹,华美异常。同样的大兜帽将脸庞遮了大半,完全看不清眉眼。
他大剌剌坐在那处,两条长腿伸着,一只手从那宽袍大袖中探出,支住下巴,姿态悠闲。
西冥使向前进了一步,语调微寒:“东幽使,圣主在何处?”
张俊人哈哈一笑,从身后抛出来个物事,隔空便了过去。
西冥使一把接住,见是暮云盒,在手中掂了掂,脸色骤变。他想也不想便用力推出一掌,将那盒子拍得粉碎,登时血水四溅。
“你竟敢在大明神面前,戏弄与我!”
张俊人缓缓起身,将兜帽摘下,露出被黑面罩遮住、戴着眼睛的脸,语气依旧平静:“西冥使,这么着急把暮云盒毁掉,连打开看一眼都不敢,心虚吗?”
“你弄虚作假,觊觎教主之位,不臣之心可见一斑,还胆敢问我?”西冥使怒极反笑,“吾乃教中大祭司,早已识破你的阴谋诡计,怎会纵容!”
说完不等回应,在祭坛中绕了一周,看向各处教众,振臂高呼:“诸位,此人狼子野心,趁单独与邪主外出时将教主囚禁,跑来虚与委蛇,假意声称自己杀死邪主,妄图强行继承教主之位。”
“亏我以血魔之眼提早将他看清!知道他会在祭坛日上搅弄风云,提早防备。”
很多地方稀稀落落开始响起教众的赞美声,渐渐地,那声音越汇越齐,越聚越响,形成一片铺天盖地的吟诵。
“大祭司道法昌盛,神通广大!大明神恕我罪孽,赐我永生!”
“大祭司道法昌盛,神通广大!大明神恕我罪孽,赐我永生!”
西冥使嘴角微勾,胜券在握:“现场护卫听我号令,将这歹人拿下!”
红衣仪仗队将花里胡哨的旗帜一扔,从玲琅满目的乐器中迅速抽出武器来,转眼间便将主祭坛前围了个水泄不通,朝张俊人逼近。
而他们身后,圣女依旧闭目在中央尽情舞动,旋转,跳跃,仿佛一条游蛇,只专注于威慑众人,而世间其他一切都与她无关。
北泽使和南光使二人一胖一瘦,似是早有预料,倒也不惊慌,只被自己的小弟们护着往后退数步。俨然一副看戏吃瓜的神态。
张俊人却丝毫未动。
刀剑挨上来时,宿灵和桑阴突然自两边跃出,将他护在中央。
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探出,夹住离得最近的刀尖,轻轻往前一送。
这一下实在太快,力气又实在忒大,那红衣人还未反应过来,连人带刀已经飞出去数丈远,直直砸到立柱上,烧起一身烈火,尖叫着在地上打滚。
而张俊人则已站在他们身后,好整以暇地倚在大鼎旁边,弹走指尖看不见的灰尘。
他叹息一声,无奈道:“我说西冥使,到底是谁在搅弄风云?”
说着将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抽出,手掌之上,俨然是一个毫发无伤的暮云盒。
张俊人眼也不眨,打开盒盖。寒气似白雾飞快上涌,他单手一捞,将一只再熟悉不过的头颅捧出,稳稳托在手上。一瞬间青丝如瀑,自他小臂间散开,径直垂了满地。
那只头颅栩栩如生,双目紧闭,连往日的黑面具都没落下。
“啊啊啊——是邪主他老人家!”
“他真杀了邪主!”
“邪主死了!邪主被杀了!他果真杀死了教主!”
登时惊叫声四起,整个塔内如沸腾般喧哗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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