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偏舍大道(二)

山雨欲来风满楼,好在,比那风先到的,是连续三天的中秋休沐。

月圆之夜当晚,派中装点一新,火红灯笼从门口一路挂到罗上宫,张灯结彩,好不喜庆。近日来教中都忙着给教主述职,是以这佳节团圆日未来得及大操大办。

毕竟是新教主上任头一遭,张俊人提前找却山拨了点款,交给宿灵操办,权当给大家讨个好彩头。

心细如宿灵,在殒日塔外圈了块地,又扎好数座大帐篷,教众们围坐起来。趁着篝火烧起,架上全羊开烤之际,拿银钱灵石招呼了数十位教众表演点平时没机会展露的才艺绝活。

一时间,说书的,扔火把的,敲大鼓的,唱大戏的,轮番上场,草地里欢笑声阵阵,好不热闹。

林樾更是手巧,拿竹篾与宣纸扎了好些兔子灯,见到女眷或者小少年,便招呼过来,笑盈盈地顺手递过去一只。

有两位妙龄女子上前,各取一只,结伴走到张俊人帐前这桌,径自坐下。

一位就是先前与西冥使勾结,如今遭到冷遇的圣女神秀,而另一位则是被西冥使抓来充当祭品的平民少女剪春。

圣女在这儿也就罢了,她本就是魔教中人,不能随便放走。被张俊人告诫一番后,服下焚心蛊从夜魔囚里出来,如今只剩下些许象征作用,兼任大祭司当吉祥物。

但那祭品少女居然也不走,不免叫人有些奇怪。

她自己给出的理由是,家里穷,吃不饱饭,回去也要挨骂干活受气,还可能随时被嫁给不认识的人,宁愿投靠双极教。哪怕只能做个小丫鬟也好。

这等福气,张俊人是断不敢消受的。他身上秘密这许多,哪敢轻易命人贴身服侍?

宿灵也就罢了,本来就跟着他,其他人……哪怕小姑娘长得再好看,不行不行,况且再好看能有他自己好看?天天看着自己这张脸,张俊人觉得,已经渐渐失去那种世俗的**。

于是打发她听宿灵吩咐,张俊人也怀揣着点小心思。说不定这样一来二去,那小子能从弯变直?有个媳妇拴着,未来也能对双极教更死心塌地?

二女颇有姝色,衣裳一红一白,身形一高一低,正将头凑在一起说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边挑着的灯盏随风晃动,昏黄光晕投射在帐篷上,似流光飞舞。

这一幕引来不少目光,或不怀好意,或欣赏艳羡。

张俊人的心思却不在这里。

放任她俩在身边,不过是担心这双极教无异于男子监狱大本营,怕有人骚扰生事,还是多看顾着些为好。

这桌由三使并二女陪着教主。北泽使与南光使都人至中年,红光满面。他左手侧的宿灵却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跟着一比,倒像差了一辈。

数人围坐在一起,不伦不类。还好大家目标一致,都是为了伺候好张俊人,与他喝酒布菜,闲聊夸赞,气氛也算融洽。

宿灵新官上任,明显还很受教主青睐,同样受到两个老狐狸吹捧。加之少年还惦记张俊人酒力不好这事,抢着替他挡酒。结果几轮下来,教主不能喝的酒,全进了他的肚里,令张俊人哭笑不得。

见宿灵脸色酡红,双眼迷离,几乎要伏案而睡,张俊人笑道:“今日团圆佳节,时候不早了,你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别在本座这儿杵着了,快各自回去哄媳妇罢!”

二使哈哈大笑着告退。

他又看向二女:“夜已深,你俩也回吧?长云呢,长云!”

神秀冷冷道:“他方才同亦奇出去了。”

张俊人拧了拧眉心,冲她摆手:“也罢,我记得圣女是有些修为底子的吧?还劳烦你顺路护送剪春回去。”

神秀本就不喜公玉玄,剪春更是对曾提人头的教主大人有些畏惧,也不多说,当即相携而去。

这桌蓦然就空了。残羹冷炙,衬着不远处欢声笑语,倒显得分外冷清。

张俊人将视线从人事不省的宿灵身上移开,自顾自斟满了一杯酒,慢慢啜着。

此刻月色中天。

桌上的摆瓶桂花香气浓郁,那热闹逐渐没有先前响亮了。喝彩声被婉转的丝竹管弦声取代,他思绪不免又飘到远方,跟走马灯似的转。

一会儿是阿祥明快的笑容,对着眼前男子大喊:“万湖白,有门派愿意收留我了!”

一会儿是笑卉夫人屈膝坐在石床上,望着鬼风邪主,轻轻叹气:“好阿宝,我信天下,总有懂你信你之人。”

同样的月如银盘,曾落在玉山之上,照着一株菩提树,树下是念着阿利的阿川在挂一条腰带。

最终,那纷乱的思绪却停留在一个最平平无奇的画面。

是关于自己前世的。

去年中秋,为公司运营活动加班到深夜,一个人精疲力尽回到家中时,忘了拉上的窗帘,和落了一地板的月光。

他在那片月光里独自坐了许久,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

所谓中秋,不过如是。

张俊人自诩俗人一个,这会子也不得不承认,他想家了。

那是打从十八岁以后,他就丢失的东西。

如今来到这里,为了心里那么一点不服气,更是一直马不停蹄四处奔波。

何以为家?以何为家?

不知不觉间,三杯薄酒已下肚。肚子里暖洋洋的,脑袋里醺乎乎的。

他想,这问题若是问白满川或者令狐荀,他们肯定都能答上来的。

白兄弟此刻,想来正与寒漪举杯对饮,相视一笑,前尘往事尽可消。

杀千刀的令狐荀,如今也有妹妹相伴,在追忆往昔话点滴吧?

张俊人摇摇头,嗤笑一声。随手摘了一点金桂,洒在杯里,轻轻摇晃。

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万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绕天涯。[1]

他虚虚捧杯,敬一下天上的月,兀自将凉酒一口闷。

嘶。酒不好喝,苦,冲,辛辣,还有些酸。他砸了咂舌,一抹嘴巴,也不知在跟谁喑哑一声:“走了。”

——才迈出一步,复又退回来。

回首处,宿灵趴在桌上,兀自枕着两条胳膊睡得正沉。

张俊人抬头四顾,这会子众人狂欢的狂欢,团圆的团圆,竟一时找不到人来安置他。

只好叹口气,亲自弯腰将他一把揽起,抱在怀中,随手拿起被落在桌上的兔子灯,往罗上宫去了。

……

谁曾想路行至一半,头顶上突然蹿上一道烟花。那火球不断上升,于半空爆开,一瞬间金光灿灿,洒满天际。

他不由停下脚步,伫足欣赏。

此景甚是壮丽。张俊人思忖,可能是宿灵精心准备的一道节目,便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推他:“醒醒,这烟花错过了多可惜。”

却见宿灵将脸侧过来,双眼紧闭,眉头蹙得厉害:“阿娘,别赶我走……求你,求你了!”

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丝哽咽。

回房后,张俊人将他放到床榻上,顺手将被子扯过来,替他盖上。

少年仿佛一只猫儿般,似乎仍眷恋他身上的温度,往他手边蹭了蹭,眉眼浓烈妖冶,颈间粉红一片。

“教主……教主!公玉玄……”

张俊人一怔,本想抽开的手反倒因此犹豫了一瞬:“你叫我什么?”

宿灵没有答话,整个人蜷缩在他手畔依偎着,眉头似是渐渐松开,呼吸也跟着平稳下来。

梦里胆大是一回事,梦醒时分又是另外一回事。

等宿灵睁开发沉的眼皮时,已是翌日清早。

晨光熹微,透过窗棱打进来,连空中飞舞的细尘都分明可见。

他后知后觉感觉到手里握着个柔软物事,收回视线,却是一只白玉似的手。指骨分明,手指修长,食中二指上瘢痕淤积,星星点点,仿佛白瓷上不期然的裂痕。

宿灵睁大眼睛,倒抽一口气,往后猛退了下身体才仓皇坐起。

此时此刻,倚靠在床柱旁,闭目的黑衣男子俊美无俦,一条腿屈膝搁在床架上,也在小憩。高挺的鼻梁似山峦一般,于阴影中抵着薄薄纱帐,看不分明。

他没戴面罩。

听到动静,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缓缓张开,朝宿灵看来:“……醒了?”

周身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

“压着本座的手一直不放,抽开就哭,东幽使,你可比小孩还难伺候啊。”公玉玄似笑非笑,啧了一声,声音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倦意。

宿灵心下惴惴,自不敢多看,双腿一并跪到床榻上,连忙对着公玉玄行礼:“教主,是属下酒后失态了,还请教主责罚!”

这礼仪但凡换个正常点的地方,都不至于显得如此古怪。

张俊人活动了一下自己发麻的手腕,从床榻上起身,又转了圈脖子:“行了,今日横竖也无事,你好好歇着罢!”

说着也不等宿灵回答,从枕边捡起面罩戴上,朝他挥了挥手,从容离开。

徒留宿灵一人失魂落魄地倒在床上,视线落处,挑在床边的,是一盏熄灭已久的兔子灯。

……

同样的月夜,青城山上,老君阁里,满门宴饮,座无虚席。

乐湛长老坐在首桌,听得掌门滔滔不绝,却心中不宁,如坐针毡。趁着出去更衣时,一把拉住经过的叶田田,将她带到暗处悄声询问:“你那令狐师兄跑哪里去了?”

“弟子不知啊,他并未与我提起。”叶田田茫然摇头。

乐湛长老面色阴晴不定,忍了又忍才道:“是不是私自下山去找那个胞妹了?”

叶田田不语,但表情已经出卖了她。

乐湛长老长叹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既知晓,为何不阻拦他?真当青城派是集市大街,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那胞妹身份低贱,先前看在救命的份上,我等已是格外破例。如今,人倒是好了,但规矩真是越发不成样子!不知道近日里好些个弟子都紧盯着他,天天往须臾老儿那里告状?”

岂料叶田田咬着嘴唇,哭丧着脸道:“长老还怪我!令狐师兄可把我害苦了!弟子哪里知道他那亲妹干得竟是那种行当,得的是那种病!若早知道,我怎会自愿帮忙!一天净手百八十遍也不够糟心的!”

“长老们爱罚他就罚他,我才不管!”

她跺了跺脚,也不再听乐湛长老回应,转身就跑了。

乐湛长老被她这么一通闹,没了脾气,无奈摇摇头,也跟着回到殿中。

1、诗来自白居易的《中秋月》。

张俊人靠在宿灵床头,打开手机疯狂搜索:

下属梦中直呼老板全名是什么意思

下属私下喊老板全名是对老板有意见吗

如何安抚对自己有意见的下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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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偏舍大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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