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看到对方,都是一愣。
伙头僧把冥鸿往身后一拽,瓮声瓮气道:“这是我徒弟,轮不到师兄来关照!他本应老老实实在香积厨待着的!”
昭南嗯了一声,将斋饭放到一旁地上,眉眼淡淡掠过他:“他虽大病未愈,但不妨碍行走。”
伙头僧只好忿忿将手里的长发摔开,对冥鸿斥道:“自己爬起来走!”
冥鸿尤自喘息,这才稍稍定神,站起身来,将扯乱的发丝捋到肩后,轻声道:“我不走。”
伙头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对他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你不堪为师,我要跟着他。”一滴血顺着他鬓角滑落,他看着昭南,字字清晰果决。
伙头僧简直怒极反笑,伸脚就踹,不成想冥鸿往后一躲,昭南却飞身挡在他身前。这一脚结结实实,不偏不倚落到了昭南大腿上。
但他下盘极稳,饶是伙头僧二百多斤的冲力,也未能撼动他分毫。
昭南不躲不避,盯着他,慢慢行礼:“师弟,佛门中禁止好勇斗狠。”
“荒谬!此子是商阳王老王妃送来的,当日师父当着诸位师兄弟的面把他指给我,我爱如何管教那是我的事,你若不服,找师父去!怎可私下把我的弟子带走,还撺掇他改投你门下?更何况,你年纪轻轻,又怎堪为师?!”
昭南沉默不语,回眸瞥一眼靠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伙头僧见他无话,立刻上来捉冥鸿。
冥鸿被逼得无法,边躲边疯叫:“杀人啦,杀人啦!伙头僧要杀人了!光天化日,和尚要杀人啦!”
声音又大又响,倒吓得伙头僧不敢再碰他,只指着他喝道:“蠢材!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我没胡说!不是你说,王妃授意你把我搓磨至死,还要给你捐功德?”
冥鸿躲在昭南身后,紧紧拉住他的僧袍下摆,冲伙头僧道:“你要杀我,我难道伸头等你来杀!?你要想去方丈处说理,我同你去!我过去从未作奸犯科,我待过的寺庙众多,叫方丈修书几封四处打听一下,便可知道我到底是谁,说的是不是真话!”
“那劳什子王妃先前捐的香火钱到寺里几分,又到你手里几分,你敢当着佛祖的面交代么?
“还有你偷偷吃荤,叫我帮你煮鸡子温黄酒,此事要不要也让方丈知道一下?
“你和尚都当不好,大字不识几个,又怎好意思做别人师父!呸呸呸!不怕把人都教歪了么!”
这一通话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吐露出来,不大的僧房里顿时安静几分。
昭南回眸看他。
冥鸿见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跪下来死死抱住他小腿:“昭南,我哪也不去,我只要跟着你。”
“你……你……”那伙头僧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支吾好半天,说不出半句话来。又有些僧人听见这边动静,过来查看,走廊里不一会儿竟围了好些个人。
冥鸿其实拿不准昭南的态度。他眼中空空,人在这里,心却仿佛与尘世一切若即若离。救人是顺手的事,但要他看万物自然造化,可能也是寻常。
那只手到底抚过他发顶,令他瑟瑟颤抖的心神逐渐安定。
“师弟可有话,想要到师父面前分说?”昭南声音低缓。
伙头僧面色涨红,最后呸了一口,中气不足道:“此子就是个祸患!师兄小心惹祸上身,到时候避之不及,平白连累许多人!”
这之后,伙头僧再没来找过他。
后来,连这个人也从寺中消失了。冥鸿以为是昭南朝方丈禀明处理,还在疑惑为何方丈没有把自己召过去询问核实。却不知伙头僧是外出采买时失踪的。
冥鸿问起昭南,对方只是摇头,脸上是一贯悲天悯人的表情。这表情他过去也常用来看自己,无情却有情,有情又可哀可怜。
冥鸿忽然觉得,在他眼中,恐怕自己与那伙头僧也并无任何分别。
世人无论美丑善恶,与他都无任何分别。
伙头僧走后,换了个僧人管香积厨。
连方丈都差点忘了他手下还有这么个人要安置,还是在昭南提醒下又找到了他。
当着方丈的面,冥鸿又拿出最后对峙伙头僧时的疯癫之态,只装成个被人折磨疯了的傻子。仅剩小儿心智,披散着头发,咬着手指,不论方丈问何都只会呵呵傻笑,要不就是一句直愣愣的“我要跟着昭南“”。
昭南在旁,看着他不说话。
最后不得已,方丈只好摇摇头,随他去了。
两人出来,其他师兄弟瞧见了,都对昭南露出一副同情神色:“怎的被一个傻子缠上了。”对冥鸿却是视作空气。
昭南依旧不语。
回了僧房,昭南问他:“为何要骗人?”
冥鸿脸上一直挂着的傻笑终于收敛:“因为想活。”
他低了头:“我长到这么大,甚么也不会,哪里都不欢迎我,但我想活。”
过了好一阵,昭南才答:“你身体羸弱,可学些拳脚强身健体。喜欢读书,不妨以此修身内省。世有大道通天,你不喜欢佛家而偏好别家,未尝不可一试。”
“我知道你嫌我累赘。”冥鸿苦笑,“可我一无是处,连一个正经的身份都没有,离了这里,能去哪里?”
昭南拨了两下自己腕上的菩提珠:“烦恼暗宅中,常须生慧日。先放下,再转念。”
冥鸿似懂非懂。
不日他便开始跟着昭南习武,受寺中规矩所限,他并非僧人,只能学些基本功和基础身法。跟刚入寺的小孩一般扎马步。
每每支持不住,力竭摔倒,便会想起那日头被人踩在脚下的感受,抬头看到昭南在旁淡然的目光,复又缓缓爬起。
后来站梅花桩,挑水桶上山下山,半桶,一桶,两桶……
冬去春来,复又夏至,他体质渐渐好转。
但平日里闲时,仍最喜欢跟着昭南。昭南出类拔萃,性格沉稳,平日里跟其他僧人并无不同,生活极其规律枯燥。除了课诵、坐禅与修行,其余时间,冥鸿十有**能在藏经阁找到他。
昭南看书诵经或抄经,他便信手取下一本书,在他身边坐下,安心阅读。
昭南会顺手斟一杯清茶,轻轻推过来。
一次,半夜里冥鸿忽然从过往的噩梦中醒来,发觉昭南不在僧房、也不在禅室,心下惴惴,端着烛台跑出来四处寻找。
却在大雄宝殿里头看到他跪在佛前的身影。双目微阖,就这么一个姿势,长久不变,仿佛也变成了一座塑像。
冥鸿以为他睡了,亦或是入定了,将烛台轻轻放下,行至他身前。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有任何反应。
“昭南。”他突然出声,“你在做何?”
“你也有心愿想要求佛吗?”
如意料之中,除了风声,没有回答。
卧佛在暗中瞧着,哪怕寂灭前刻,眼中无悲无喜。
他感到一阵寂寥,将烛台留下,转身走了。离开大殿前,又回望他一眼。
昭南微垂的头颅似乎又直起些许,那双琉璃眼是否睁开,他不确定。
冥鸿心里生出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错觉。
——昭南的心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商阳王府的老王妃又不远千里,来荒草寺进香。趁喝茶的间隙,向方丈有意无意询问起一年半前打发进来的那位下人,要求见他一面。
冥鸿再不愿意,也需得面对。
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令他意外的是,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风光与不可一世,而是形容素缟,满面晨霜。她看着他时,眼里仍带着一言难尽的恨意与怨妒。
“竟然在这里都有人护着你,真是好命。”
当他还在犹豫不定是否拿装疯卖傻的态度对待她时,她却平铺直叙道:“你爹早就死了。你弟弟继承他位已有三年。这三年他在天家眼下,也不好待……罢了,总比你这副模样要强。”
她言尽于此,临行前,大约看出他如今已有些武功底子,不由讥笑:“先前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早就没了,这般努力又有何用,顶天不过一介不入流的武夫而已。”
这夜冥鸿辗转难眠,心下迷惘,披衣从房中推门而出。
他又在大雄宝殿寻到了独自跪拜的昭南。
他的头抵在蒲团前,长久地匍匐在地未起,虔诚犹如佛祖最忠实的信徒,只是不知是有怎样宏大的愿望想要实现。
秋风比往日更加凉爽。
这夜不同往日,冥鸿格外想找人说说话。他拎着从天王殿里偷拿的酒,在嘴边猛灌了好几口,才蹲到他身边开口。
“和尚,你有爹娘吗?
“你的爹娘还健在吗?
“……我的都没了。
“你说,既然这世上无人牵挂我,无人在意我,那这十余年我苟延残喘,拼了命地活到此时,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那酒又苦又涩,见昭南依旧无动于衷,冥鸿拿脚踢了一下蒲团。
“昭南,好几年了,你就不能同我说一句话?”
说着他呵呵笑起来,手指释伽牟尼的脸,将身体斜倚在卧佛腿边。
“若你的佛祖当真在看,那我什么也不要,能叫他让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吗?
“……我要杀了他们!我发誓。”
他语带哽咽,竟再也支持不住捂着脸颓然坐到地上。
“昭南,苦海无涯,为何我回头也摸不到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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