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难悟真空(一)

张初景寻思道:“由此看来,莲池大师这杀戒是为你而开。”

“是我,也不是我。”冥鸿似笑非笑,“我说了,我看不透他。”

趁那队平民四散奔逃,隐入林中,昭南又去追余下二十位倭寇浪人。一开始,那些人尚不知道寺门口的另一队尽数覆灭,还以为这和尚是在作困兽之斗,后来有人终于发觉,临死前发出呼哨警示他人。

那些人便一不做二不休,几人放火烧寺,另几人攀缘着那三株老枫杨,往寺里冲击。寺中妇孺惊恐散开,直往大殿中跑去。和尚们在住持的命令下抄起僧棍与那数人对峙,视死如归。

眼见着有一老太腿脚慢了些,被倭寇斩于刀下,冥鸿再也无法坐视,从藏经阁的窗户翻出,飞身扑上去将那倭寇撞倒,与其缠斗在一处。一旁的倭寇看到,怪笑一声,全都操着刀冲上来,往他身上劈去。

混乱中他听得有人在问住持:“这小子腹背受敌,我们要不要上去救他一救?”

另一和尚道:“师弟切勿冲动!我们须得保护百姓!他也算自作自受,求仁得仁,由他去罢!”

又一人惊呼道:“救火!快救火!那边角落被倭寇引火烧着了,这寺里到处都是木制,若真烧起来,百年古刹就这么完了!佛祖恐怕要怪罪!”

不过接下来更多他已经听不见了,乱中出错,他技艺不精,空有一腔不怕死的劲头,哪有什么用?很快背上大臂被砍数刀,疼倒不甚明显,就是手脚发沉,使不上力。他抖抖索索,勉强又躲过几招,但脚步踉跄,已经抬不起头来。

心想若就这么死了,大约除了昭南,也不会有人给他收尸。

他会在自己的坟前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吗,还是有幸分得几句真心话?

他不得而知,但若早知今日,他一定会先问问他,把他从未宣之于口的话讲出来,好得个安心上路。

——昭南,你这戒当真为我而犯?为何?

倒在地上的瞬间,仿佛又梦回十七岁初见他时的那副惨状。梦里有双无悲无喜的琉璃眼,一如佛祖面前的烛台,从未熄灭,燃无尽时。那流不尽的烛泪,究竟是在为谁?

昭南当然没死,他也没死。

醒过来时,风波已经过去。

乡民们各自归家,四十具倭寇尸体被整整齐齐摆在院中,在青天白日下晾着。

冥鸿浑身缠满绷带,却顾不得这样骇人的模样,摇摇晃晃地往屋外走。僧房里空空如也,他在禅房的门口,看到领着众僧念经的和尚,和底下坐着的僧人们,课颂声一如往昔。

只是昭南未在其中。

他迈着蹒跚步履又往外走。一间又一间,四处寻觅,不见昭南。

不知从哪冒出一队人马来,身披轻甲,头戴银盔,训练有素,正匆匆转过回廊。两方迎面撞了个正着,那位领头的身姿魁梧,一身杀气,剑眉斜飞入鬓。

见他避开要走,张口便道:“慢着。”

这时住持才在小沙弥的搀扶下急匆匆赶上前来,一见他脸上露出喜色:“大人,这位便是。”

只听桄榔一阵响,这些人马跪了一地朝他行礼,声如洪钟:“太子殿下赎罪,我等救驾来迟!”

他终于知道,原来昭南被关在戒律堂里。

进去时,实际里面并无人看守。两名郎卫跟着,立于一侧,不出声也不说话,两双眼睛无声注视着里面的一切。

昭南是自请进去的。饶是乡民们为他开脱请求,但杀孽已造,佛祖面前无从辩驳。

杖刑,面壁,逐出寺庙。每一项都逃不过。

他面朝墙壁,盘腿而坐。连衣裳都没换过,背上洇出大片的血迹,现已转黑。

“我刚才听说你幼时得大师真传,懂周易。”冥鸿看得刺痛,低声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昭南置若罔闻,手里的菩提子一颗又一颗拨过去,嘴里依旧默念着经文。

郎卫怒喝:“大胆!见到太子殿下为何不理?殿下与你说话为何不应?你……”

“住口!”冥鸿怒气冲冲道,“你们二位先出去。”

郎卫犹豫:“可是殿下,您的性命安危……”

“他杀了四十个倭寇,就为了救我!你还没听明白吗?他救驾有功!你们都给我出去!”

戒律堂的小间里连窗户都刻意未装,栏杆后面,昭南藏在一片阴影之中,快要与之融为一体。

两人沉默一阵,冥鸿忽道:“你不会死,也不会被驱逐出寺庙。我要你好好活着,正如你曾要我好好活着。”

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

昭南却答:“救一人与救百人何异?倭寇不除,杀意又如何可消?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众生皆苦,我难辞其咎。”

冥鸿心中酸楚至极,飞快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如今不用求佛了,告诉我即可。”

昭南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半晌终于转过身来,向着冥鸿郑重其事地跪拜下去。

他没有看他,正如他虔诚拜佛时,不会直视佛祖双眼。

他像那无数个夜晚,在大雄宝殿跪在释加牟尼涅像前那般,头低低挨着地,长跪不起。

但不同于那些时日,他开口,将心愿和盘托出:“愿殿下有朝一日,可使天下太平。”

“这就是你的心愿?”

不知为何,真到这时,冥鸿心里并无半分高兴,甚至喉头哽咽,险些泪流满面。

他明知道这是一条如何凶险的路,谁都知道。待他回去后要面对怎样的君王与朝野,要如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能保下自己的一条命。他还得如何蛰伏隐忍,如何与各路心思叵测的朝堂之臣交手,再度经历九死一生,费劲千难万险才能获得至高权力。

可他毫不犹豫地把他推上去,不顾他的死活,亦不顾自己死活。

冥鸿用力点头:“我答应你,只是昭南……若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呢?”

昭南再没有说话,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冥鸿若无其事地一笑,转身欲走。

忽听背后响起平静至极的声音:“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1]

“你有衣里明珠而不自知,等你弄明白真心为何,自会到达彼岸。”[2]

张初景听到这里时,感觉袖子被人拽了一下,扭头望去。

令狐荀朝他眨了眨眼,又拿下巴朝藏经阁外轻轻一指。

张初景会意,他也同样想起了先前卧佛莲花座下看到的那行小字。

正欲开口询问,藏金阁下方突然响起连续不断的吱吱呀呀的脚步声,原是那楼梯木板年久失修,松垮了许多。三人俱是一愣,心道是乐志的大部队来了。

冥鸿二话不说又强提起一口气来,在书架旁设下一道禁制。

他召出幻海映江圈,卡在楼梯口处。只见那微微发亮的光圈犹如一面模糊的铜镜,又好似微风浮动的湖面,遥遥映出大雄宝殿的内景。卧佛的面容肃静,看着三人,此刻似笑非笑,安详柔和。

冥鸿坚持要将这段往事讲完。

那之后,他由郎卫护送回皇都面圣,昭南依旧在此处潜心修佛。

后来靠着坚韧不拔的心性与不怕死的大无畏,冥鸿在朝堂上韬光养晦,搅弄风云,终于熬死了先皇,弄死了一批搬弄是非的奸佞,荣登大宝。在那前夕,他修书一封特地给到荒草寺,请昭南参加登极仪,却被拒绝。

再后来的受封,奖赏,赐地,同样统统被拒绝。

三十年后,安平山风水宝地被几路仙家陆续瞧上,想搬到此地,冥鸿身为人皇却始终不同意。考虑再三,他又问询荒草寺的意见,是否愿意搬到更为开阔的地方,扩大寺庙,广收信徒,护佑一方。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昭南没有拒绝。虽然回信并非他本人所写,但既然是他本人授意,人皇仍然龙颜大悦,又顺手将附近田地拨划过去,确保寺中僧人及周边百姓衣食无忧,并亲自提笔写“密东”二字,御赐牌匾。

又过五年,隐仙派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懒云翁独自行到帝都,在宫门外求见人皇,放下豪言要收人皇做自己的关门弟子。

世人闻之皆不以为意,金吾卫只当他疯了,看他年纪大懒得一般见识,直喊他滚开。那懒云翁不以为意,干脆在宫门外坐下,不日不夜地等起来。金吾卫数次挥赶不得——这老人家身手了得,他们连衣服边都摸不到。

此事一时间引为笑谈,沸沸扬扬传遍帝都。

半个月后,冥鸿终于得知此事,亲自出宫门相迎。

懒云翁一见他便打了个酒嗝,举起酒壶高声吟道:“生平傲杀繁华梦,已悟真空。茶香水玉钟,酒竭玻璃翁,云绕蓬莱洞!”[3]

“陛下既然治下顺平,可想长生不老,再续青春?”

宫门外金吾卫与路过的百官侍人,平民百姓洋洋洒洒都跪了一地。

长生不老本无意,青春年少徒奈何。不过那和尚既然修的是佛,此生以后大约会跳出生死轮回,这人间的面,过后恐怕再难相见。他道行高深,如今应仍是那副英俊面容。却不像自己,成日里忙着摆平勾心斗角,忧思过重,年逾花甲,已是白发苍苍。

日头照着他微驼的背影,叫他出神地看了好一阵。

“已悟真空,何为真空?”他问。

“陛下需得自己体悟。”懒云翁神秘一笑。

从此渐入隐仙派。

不成想,待他功成身退,重返青春,拜别师父,再寻访到密东寺时,原本以为可以与和尚秉烛夜谈,笑对往事,迎到的却是那人三日前刚圆寂的消息。

临到大限之前,昭南似有所悟。提前嘱咐弟子,不许声张自己的动向。

若是离世,也只简单装殓,将遗体避开人,扔到芙蓉峰附近的山间即可。

据说他吩咐过后,闭关五天五夜,便在蒲团上对着石壁坐化,手里仍捏着那串菩提珠。

但他过去曾犯杀戒,引为诟病,为寺中其他高僧忌讳。其座下大弟子气愤不过,为证明其师乃是真正的高僧,便自作主张将师父的真身火化。他以为若能炼出舍利子,则谣言不攻自破,师父确定是得道高僧无疑,可还他一世清白。

1、出自《楞严经》卷一。我们的心性原是清净光明的,称之为妙明真心。只因一念妄动,迷真起妄,原本光明的心性便被烦恼妄想所覆而为无明。

2、衣里明珠,出自《法华经》,一个富翁害怕家道中落,就在爱儿的衣服里缝了一颗明珠,估量着就算将来家产没有了,也可以变卖这颗明珠维持生活,万万想不到儿子后来竟沦为乞丐,不知道衣服里藏有价值连城的明珠,依然流落街头。

3、出自元·吴西逸《殿前欢-懒云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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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难悟真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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