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敞亮,晴朗无云。
他那带着病气、斯斯文文、穿着旧衣的唯一朋友,就那么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到的枝条,摸索着,慢慢挪动着,走到了荒草寺。
萧梧寒额上密密麻麻都是汗,多站一会儿都会腿抖气喘,却笑眯眯地望着他。
“昭南,我来看你了。”
昭南脸上愣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脸上漾出一个真真切切的笑。
“萧梧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冲过去,扶住他,嘴里的话就停在了那处,带着一丝哽咽。
萧梧寒靠着他,从细瘦的腕上褪下一串乌黑发亮的菩提珠串,塞到他手里:“送你的。”
昭南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又看,爱不释手,随口道:“你自己做的?我不信,这个钻眼你就没力气……”
“嗯,珠子是我自己挑的磨的,钻孔是我娘帮忙。我还念了很多遍《大自在祈祷文》为它加持,昭南,你也戴着它念,毕竟我不是和尚,或许不如你念来的管用……”
冥鸿看到这一幕,咳得越发惊心动魄。
令狐荀担忧道:“前辈,你还好吧?”
冥鸿置若罔闻,嘴里不住念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又和好如初,只是,萧梧寒的身体之颓势,仍然无可挽回。
一日复一日,昭南看在眼里,愈发揪心。
不日荒草寺举行法会,昭南去殿上帮忙,来了几位道士模样的仙门中人,住持自是上前好一番接待。
昭南听得一旁几个年长的人聚在一处聊天,说那些修士仙门之中似有长生不老之法,若能学得一星半点的仙术,或可延年益寿,使人摆脱病痛体弱之忧。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法会散后,他专程找到住持曾经接待过的一人。
那中年人看着仙风道骨,一派非凡气度,声称自己是隐仙派高人。昭南将朋友之事说与他听,刻意强调了萧梧寒的聪明早慧。那人竟十分慷慨大方,约好翌日午后在寺庙外见一面,好看看萧梧寒是否有那天资。
二人依言赴约,那道士先是大加赞扬,又带他们行了一段路。却突然翻脸。
将两人绑了险些卖掉。
昭南自是大惊失色,兀自挣扎个不停。还是萧梧寒偷拿石子割破了手,将血抹到那道士衣袍上,唬他说自己身染怪病,极易传染,倒是将那所谓的道士吓住了一阵。
二人刻意想尽手段拖慢行程,到底还是被扈氏一路寻着蛛丝马迹,找了过来。
道士不过几招变现了原型——根本就是个骗子,自是落荒而逃。而扈氏牵着萧梧寒,转身给昭南狠狠甩了两耳光。
夜幕低垂,乌云压阵,那之后没多久,天上就开始闷声下起雨来。
“我儿便是明日就死,也与你毫无干系!你做什么热心成这样!”扈氏恨得咬牙切齿,“你是不是盼着他早死!死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完了!”
见扈氏又要举起剑来,对准昭南,萧梧寒慌了神,连忙伸手去拉他娘。雨水沿着他的衣袖和手指滑落,溅得处处都是绯红。
“娘,不要伤昭南,他不是有意,他只是……”他咳嗽得实在太厉害,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昭南脸上被雨打湿,浑浑噩噩站在那处,不躲不避。
一直以来,他也不知为何,在萧梧寒这里,自己过去的经验完全不管用。
越想做好一件事,就越做不好。越是想抓住什么,就越只能眼见着它溜走。与人为善,反而成就了恶。
他也曾偷偷请教住持。
住持说一切众生,皆具佛性,但因执念,沉沦生死。是他犯了执念。
此曰,情执。
“想要救人,也是执念?”
住持唔了一声,缓缓闭目:“心怀慈悲,普渡众生,非执念,想要救特定之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执念。昭南,这也是佛祖给你出的一道题。”
大雨倾盆,昭南重重跪倒在地,脸上的水不断顺着下巴和鼻尖流淌下来。
他声音嘶哑,大声吼道:“是,我错了!我是错了!可萧梧寒有什么错!他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我只是想让萧梧寒好好活下去而已!他不配吗?我不配吗?为何佛祖与我考验,非要用他的性命!”
“我愿意用我这条命,换他的命!”
“可我不愿意!”萧梧寒咳得脸色通红,青筋毕现,他以更大的声音压住了他的,“昭南!我不愿意!我想活,但我的命是我的,你的命是你的,这是两件事,不为因果!你不要钻牛角尖!”
那之后,他似乎渐渐放下。
至少表面上来看,不再强求。
他仍然隔三差五便去看望萧梧寒,但不再去尝试那些有的没的,也不再折腾萧梧寒。他陪他看书闲聊,出门散步,偶尔带些不常见的美食来,满足一下他的口腹之欲——虽然他根本吃不下几口。
有时萧梧寒会故意在他来时假装长睡不醒,吓得他几乎变了脸色,扔掉手里的东西便要去请大夫。然后萧梧寒才会哈哈大笑着睁开眼,嘲笑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昭南也只好勉强跟着笑。
因为萧梧寒说,这样可以帮他提前练习如何应对生死。
直至一天午后,昭南做完早课急急赶过来,看着萧梧寒熟睡的模样,终于再也没能把他摇醒。
所谓情执,苦非苦,乐非乐。
当你选择做有情人,便也同样注定面临痛与失去。
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现在的快乐中,同样蕴含未来的痛苦。
十三岁的昭南久跪于大雄宝殿之中,面对着释加牟尼涅像,一颗又一颗拨动手里的菩提珠。
随他一念起,便有一滴泪随之滑落,在地上摊开。又随他一念灭,萧梧寒的音容笑貌明明灭灭,变得模糊不堪。
直到他长跪不起,仰头睁眼看向无悲无喜的佛祖,却也看到了一行以前从未留意到的小字。
愿天下太平。
那是三年前刚认识萧梧寒时,他曾随口问过他的一句话。
“明日寺庙举办祈福会,你有什么想许的心愿么?我可以代你到佛祖跟前求一求。”
萧梧寒轻轻翻过一页书,想也不想答:“有啊,愿天下太平。”
他那时还觉得莫名其妙:“敷衍!现在天下不太平吗?再说了,天下太平不太平与你何干?你身体都这样了,自顾不暇,还有空管别的。”
萧梧寒被他念烦了,觑他一眼:“我就这个愿望,你爱许不许,我自会找机会许。”
长夜无尽,烛泪横流,昭南低低笑着,将头再度抵了下去。
冥鸿就站在佛台前,看着少年昭南寂灭的背影,一言未发。
不用说他,单就张初景看到这里,都觉得恍若隔世,心里头一阵空落。他清了清嗓子,想打破这种沉重的氛围:“看来陛下一直纠结的问题,也不用再费心找答案了。”
答案早就在他手中的舍利子上。
但依照冥鸿的脾性,若非临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他也压根不会误打误撞把它弄碎。没有这个契机,也许此生这件事对他都会是个谜。
可话说回来,成谜就一定不是好事吗?弄清楚就一定心里会舒服吗?
冥鸿勉强一笑,摩挲着手里的珠子:“是了,是我执迷不悟了。”
他蹒跚蹲下,凝望着昭南的侧脸,细看了好一阵,才扶着佛台缓慢起身。
令狐荀却道:“好在前辈这一生,同样也在走自己的道,行自己的义,未有差池,也算圆满。”
冥鸿轻轻一点头:“嗯,也算圆满。”
他没耽误他任何,甚至助他走回正道。也许曾有一瞬间的动摇,想要从那等牢固的秩序中抽身出来,但终归,也只停留在转瞬而逝的念想。
那算爱吗?那不算爱吗?
冥鸿再起身时,身边情景骤然变幻,大殿内满目狼藉,香灰还剩最后一点浮尘未落下。
他们又回到了现在的荒草寺。
这小小的寺院里被和尚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乐志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对张初景念了一声佛号:“张施主可是对自己先前得的卦不满意?老衲有一句奉劝,心欲颇高,人无厌足,未见得是件好事。”
张初景扫视一眼面前这些个面貌各异的和尚们,不理他,反而朝新来的老和尚抱拳:“闻远方丈,久仰大名。”
闻远念了句佛号,同样与他行礼:“此事干系重大,老衲听闻后连忙赶来。眼下那位施主既不问自取敝寺的宝物,总得有些缘由。施主若心有顾虑,不妨在此分说,老衲愿闻其详。”
张初景此刻却道:“方丈客气了,此案是乃是我友人凌兄在追查,在下不过陪同而已。凌兄,不妨由你亲自来说?”
令狐荀瞥他一眼,先收了剑见礼,才道:“既如此,那在下却之不恭。闻远方丈,晚辈先有两问。还请方丈解惑。第一,这莲池大师金像乃是先皇冥鸿派人所造,送予你们的,是也不是?”
闻远点头称是。
“好,这第二,舍利子是莲池大师的大弟子当年不顾恩师意愿,执意要烧的,是也不是?”
闻远迟疑:“这……不过是一种说法……既然百年已过,又无人证物证……”
“好说,先皇冥鸿就在这里。”他不慌不忙,指向身后之人。
冥鸿轻咳两声,扯起嘴角:“当年我微服来到密东寺,见众僧为了替昭南证道吵得沸沸扬扬……”
众僧哗然,投向他的目光有震惊,有不可置信,亦有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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