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染雪仙府。又是一年冬至。
今年的雪来得早,天气也是异常的冷,两个梳着双髻的小道童在染雪仙府通往山下的路上,边扫雪边不住地往快要冻僵的手上哈气。
“哎哎,你听说了吗?这里面住的就是那个脾气古怪,动不动就要放火烧了宗门的老太婆……”
“老太婆?”另一个道童停下扫帚回过身来,“你是说,师祖母?”
“什么师祖母!”先前那个道童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吗?传言咱们那位师祖是被魔物附身才死的,如此意志不坚定,哪还配咱们叫什么师祖啊。既然如此,那师祖母不就更是无稽之谈?”
另一个小道童还想说什么,被突然响起的开门声打断。
“是谁在别人家门口说人家夫君的坏话啊?”
两个道童被吓得不轻,丢掉扫帚双膝跪在雪地里,头都不敢抬。
有人踩着雪走了过来,然后将一本书递到二人面前,“喏,《师祖传》,看过没有?”
两个道童听说话的人声音清脆,衣裙下摆亦颜色鲜艳,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该有的姿态,遂大起胆子来。
一抬头,好家伙,差点没给两个道童眼珠子惊出来。
声音是很清脆,衣服也确实鲜艳,但那脸确实就是一个百岁老人的脸无疑。
苏小小看着二人表情变换,心道:糟糕!出来得急,只变了脸忘了换衣服了。
“咳咳……”她干咳两声,一脸慈祥地摸了摸道童的头,将两本《师祖传》分别交到两个道童手里,道,“呐,这本书是著名作者白头老太的巨作,你们两个拿回去仔细研读,读完之后再把它交给同门师兄弟姐妹互相传阅,务必要保证每个人都能读最少一遍。去吧。”
两个道童拿了书册,捡起地上扫帚,头也不回地跑下山去。
“再叫你胡说八道!一百年前,这位师祖母就差点烧了咱们李枢长老的仙府。七十年前,有人偶然提起当年地底魔宫大战时李枢长老的英勇事迹,师祖母又把人倒吊在不落峰上几天几夜,你今日在她耳朵跟前说这些,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说就是了,快走快走……”
“可千万别再说了!对了,白头老太是谁?你有没有听说过?”
“额……没有,大概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作者吧。”
“走走走,快走……”
苏小小心满意足地拍拍手,低头看看两个小道童扫了半截的雪路,嗤笑道:“我又不下山,做这些干什么?真是多此一举……”
大门从里面被关上,苏小小抬手恢复了原本样貌,竟与百年前别无二致。
院子里有一大一小两个雪人,比肩相依。苏小小走过去,摸了摸大的那个的胡萝卜鼻子,笑笑,转身走进书房。屋内的火炉烧的很旺,火舌舔舐着壶底,烫的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她提起水壶,往旁边的茶壶里添了一些热水,又提起茶壶往旁边桌子上的茶杯里倒了一些茶水,放好,然后自己去拿起了炉子上温着的一壶酒。
她重新回到桌边,将窗户略微支开一些,在茶杯的对面坐下。手里不知何时摸来了一本书。
“《师祖传》的赠送量不是很理想,看来,必要时候我还真得下山一趟。”
她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又将茶杯拿起来,将里面的茶水喝光,望着窗外的雪发了半天呆,起身出门。
天空又下起雪来,苏小小站在屋檐下,伸出手去。雪花还是一碰到手就会瞬间融化,跟那日落在他眉间的一点都不一样。
说来好笑,自从她用自己的一缕魂换回了予羲宸的一点灵识,她就不会哭了。
那日她抱着他的尸身坐在雪地里,忽然想起他曾送给自己的那枚白色玉佩。
他曾说,这玉佩是聚灵法器,可在关键时刻保自己神魂不散。
但他也说,这玉佩只能用到她自己的身上,否则会适得其反。
她不知道那会怎么样。她只知道,若就那样任由他神魂俱灭,即便自己完成任务获得的寿命再长,世界有多么缤纷多姿,都将毫无意义。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将那玉佩捏碎。白色碎片幻化出一行小字:
以命换命。
当时的苏小小过了好一会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将这玉佩送给自己时,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把这法器用在别人身上。
应该是怕自己若将这法器用到了别人身上,那用魂魄去救对方的人就会是自己。事实上她到最后也的确还是这么做了。只不过当时的他一定以为,她要救的那个人一定会是李枢。
苏小小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的呢?
剑冢吗?秘境?还是极北之地?抑或是,早在第一次见面……
苏小小想着“噗嗤”笑出声来。果然是老房子着火。
胸腔忽然传来一阵钝痛,她皱着眉弯下腰。忽地,“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一颗泛着湛蓝色亮光的灵珠从她心脏的位置,慢慢,慢慢地飘了出来。
苏小小望着那灵珠,声音颤抖,激动不已。
“一百年……整整一百年了……你终于要回来了么?”
灵珠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最后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才恋恋不舍飘向远方。
苏小小望着它远去的方向,神情哀伤却坚定:“去吧,安心去投胎,好好的长大。你放心,天涯海角,我都一定会找到你……”
又若干年后。人间。
当朝宰相予明仁家有独子予辰,三岁能文,五岁能武,十几岁时已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文治武功无所不通。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乃旷世稀有之天纵奇才。
唯有一桩,这宰相独子的身体不太好。从文习武,多不过半个时辰,少则盏茶不到,便要立刻躺下休息。且极度畏寒,三伏天仍需薄袄加身。
这天,予明仁听闻城中来了一位号称是世外仙门修士的人,仙法精湛,古道热肠,卜卦问药无一不能。朝会后,予明仁连马车都没下,便急匆匆地赶到了仙修支摊的地方。
只是他没想到,那传闻中的人竟是一个身量纤瘦,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予明仁短暂地愣了一瞬,便迅速调整表情躬身作揖道:“仙长有礼。”
苏小小起身双手扶起予明仁道:“予相客气。”
“仙长竟已知道在下是谁?”不由得予明仁不感到惊奇。
苏小小面露尴尬。
我都已经在这里猫了三天了,还能不知道你是谁?
“唔……那个,我略通些占卦卜算之术。”
予明仁倒抽一口气。
是了是了,果然世外高人也!
“仙长,实不相瞒,在下有一独子,自小被寒症所扰,病体孱弱,恐命难久长。若能得仙长前往诊治,哪怕只能解其痛楚一二也好,在下感激不尽,必将以重金厚礼酬谢。”
苏小小听着,心慢慢抽紧。幸好,他有一个好父亲。
“不才义不容辞,还请予相带路。”
宰相府,富丽堂皇,气派不凡。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府中还是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暖炉,手炉,还有淡淡萦绕的药草香。
“仙长请……”予明仁侧身请人上座。
苏小小颔首道:“予相不必客气。”坐到大厅右手边的椅子上。
予明仁向旁边的人吩咐一番,不多时便有人奉茶上来。
予明仁道:“仙长请饮茶,犬子稍后便到。”
苏小小点头道:“好,多谢。”端着茶碗的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不多时,远远的有几声咳嗽声传来。
苏小小放下茶碗,浑身紧绷,拼命克制着要冲出去的冲动。
缓慢平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一只雪白云纹靴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爹,您找我。”
予明仁起身,笑着道:“仙长,这便是犬子。”
苏小小缓缓回身,深情目光穿过经年岁月终于再一次落到了他的身上。
少年面色苍白,表情淡漠清冷,形销骨立。
“羲宸……”苏小小有些哽咽。
少年拱手施礼,“在下予辰,仙长有礼。”
苏小小恍然回神,收回目光,局促道:“哦是……予辰,你好。”
予辰抬眼看她。
容貌清丽,脸颊圆圆,墨黑色的眸子潋滟灵动,仿似藏着千言万语。
胸口一阵钝痛。他轻轻蹙了蹙眉。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奇怪的,这次最先冲到自己面前的,竟然不是父亲。
予辰不太习惯这个陌生人过分的热情和关心,想摇头,但又想自己的确是有些不舒服,正犹疑,那纤瘦小巧的人已经拉着自己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她把手搭在自己腕上,皱着好看的柳叶眉一脸凝重。
半晌,叹了口气,道:“他这病是先天带的,普通药物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予明仁心道:可不就是如此?这些年各种名贵药材,滋补圣品进了多少,不光没有一点用,近半年看着越发不好了。若非如此又怎会病急乱投医,想着找这什么虚无缥缈的修仙问道之术。
哎……
苏小小将予辰卷起来的袖子一点点放下,又极其自然且随意地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像两个人早已经认识许久一样。末了才转头对予明仁道:“想要治好他的病,只能由我带着他一起修行。”
予辰默默蜷起手指,将袖子拉到足以盖住手背。
予明仁道:“那再好不过!只是恐怕仙长修行之地苦寒,可否就请仙长留在宰相府,我这里人手多,也好照料。”
予辰脑子有些混乱:嗯……什么?要做什么……
苏小小想了想道:“可以,我可以留在宰相府,不过关于修行一事必须由我说了算,其他人一律不得干涉。”
予明仁道:“自然自然!那就先请仙长到别苑住下,明日一早我便带犬子前去。”
苏小小道:“刚刚才说了要听我的?”
予明仁不明所以,有些怔然。
苏小小笑道:“尽管让予辰休息好了再来,不必赶早,午饭前便可。”
予明仁道:“哦……好,好……仙长请……”
二人欢欢喜喜地便将这事给定下了。待送走了苏小小,予明仁重新返回客厅,这才发现予辰竟然还在。
老父亲紧走几步上前,捏着儿子肩头关切道:“怎么了辰儿?还是很不舒服吗?”
予辰皱着眉,轻轻摇头。
“那是怎么了?你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要不要回去休息?”
予辰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开口拒绝父亲。
“爹,我……不想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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