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沅幼年常常在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如沈吟州一般像仙人的人了。
彼时他还不叫黎沅,只被人唤作阿元。
阿元正值**岁的年纪,五岁衣衫褴褛在大街上正翻垃圾吃的时候,被人牙子带走卖到春月楼里做小工。
春雪楼是东夷最大的一处**所,阿元每日用长满冻疮的小手拿着一块又黑又脏的抹布,在楼台外廊处跑着擦楼板。
小小的身子蹲下来便让人看不见身影,有时候老板娘从窗内看不见他,就会误以为他在偷懒,管事的领了命便会找个由头揍他一顿,饭菜也是有一顿没一顿,有时运气好些是客人吃剩的酒席,大汪吃剩下的,他便会偷摸着跑去趁大汪不注意抢个鸡腿。
大汪是春月楼的看门狗。
春月楼再往前两条街,有一座朱瓦翠栏的谪仙楼,和春月楼不同,谪仙楼是正正经经的文人墨客过来饮酒作诗的地方。
谪仙楼阁楼顶,时常有一个面上覆着白绫,身着青衣神清骨秀的男子,倚着朱红的栏杆喝酒。
脏兮兮的阿元眼力极好,躲在廊柱后偷偷观察着这个神仙一样的男子,看的多了,总是好奇这样的男子为何用白绫缚眼,他的下半张脸是那样好看,白绫下的眼睛又得多好看呢。他想象着那白绫后的双眼,却怎么也匹配不上那样好看的轮廓。
阿元想,那定是世界上最好看最好看的一双眼,像太阳一样暖。
长大的日子漫长又难熬。
总有几个附近的孩子伙同起来欺负阿元,有一次又被揍的鼻青脸肿,他一瘸一拐走回自己的小窝,灰头土脸的瘫在自己的小床上。
阿元住的地方是春月楼最底层放杂物的仓房,偌大的地方属于他的只是仓房唯一一处窗户角,窗户是用琉璃做的,可以从里面清楚的看到外面的天。
地上摆着一张用几块木板拼成的小小的床,床铺是春月楼里一个艺妓看他可怜,将自己的被褥给了他。
只是那艺妓过了没几天就死在了床上,死在了客人带来的奇怪工具下。
阿元蜷缩在小床上,透过唯一的小窗户眼神空洞的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
八月的月亮圆圆的,今天应该就是人们说的十五了吧。
阿元这样想着,突然眼睛一亮,他想起今天来吃饭的客人那么多,大汪碗里说不定会有月饼。
他龇牙咧嘴忍着疼爬起来去了后院,趁大汪睡着偷偷摸进狗窝,找到狗食盆一看,欣喜地发现了小半块月饼。
阿元往出退的时候,因受了伤行动不便,弄出声响吵醒了大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汪将他手臂的肉很很咬了一口,他痛哭出声,这一哭吵来了管事。
管事的看见他手中的月饼和打翻的狗碗立刻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抬手抽了阿元几巴掌,将月饼扔回狗碗,大汪得意洋洋将月饼一口吞下。
阿元捂着红肿的腮帮子饿的两眼发黑,不知道怎么就从黑黑的小巷子穿过走到了谪仙楼门下,然后再也支撑不住摊靠在墙角,气若游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条街将两个世界隔的泾渭分明。
他隔着一条街抬头望向那高耸的楼亭,眼神寻找着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找不到。
快要昏迷的时候,一股冷清的香气突然压顶而来,他迷迷糊糊抬头看过去,是那个神仙公子。
沈吟州虽缚着白绫,可视线却不受阻挡,他低头看着这个穿的破破烂烂又发着高烧的小孩,认出他是那个在两条街外的娼馆里做工的小孩,每日在高楼饮酒都能看见他躲在浪柱后看着自己。
清冷纤细的手掌抚上阿元额间,发现他额头滚烫已经发起了高烧,清凉的灵力缓缓顺着额间送进去,可还没进去多久,一股仿若泥泞的阻塞感将灵力缓缓推了出去。
“咦?”沈吟州挑眉诧异无比。
寻常人就算不修道,也会有些许斑杂灵根能触及一丝天道,也就是所谓的凡人运势,但这孩子真是没有一点修炼的天分,经脉堰塞灵根毫无,比真正的凡夫俗子都不如,运势更是差到极点。
沈吟州再次尝试用自己的灵力去疏通,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波澜。
他叹了口气,抱起这个浑身是伤的孩子走进谪仙楼内自己的客房,将他放在床上喂了些灵药,包扎了手臂上被狗咬出的伤口。
没多久阿元的烧渐渐退去。
沈霁吟州在他身旁擦拭着一把短笛,静静坐着。
阿元一夜安稳好眠。
翌日一早,沈吟州唤来谪仙楼一个小厮递上钱袋,柔声道:“劳烦你跑一趟,去将这钱袋送去春月楼的老板娘,就说谪仙楼让阿元去跑腿办点事,过两日便送回。”
小厮恭敬双手接过:“是。”
傍晚时分,阿元悠悠转醒。
他一睁开眼便看见那透着光的蝉翼薄纱在床顶挂着,他左右环顾,这是一间典雅古朴的房间,只有一床一塌一桌,桌上冉冉熏着香,他动了动鼻子仔细闻了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香味,有些熟悉的味道。
恍然间昨晚的记忆冲入大脑。
是仙人将自己带走的吗?
他着实不敢相信,急忙下床跑出门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中。
他满怀期待抬起头,却是一个黄衣小仆。
“小公子,我家主子在下面等着您用餐呢。”小仆恭敬道。
阿元跟在黄衣仆身后忐忑万分,向楼下走去。
沈吟州靠在塌上正拨弄一件古琴,琴弦泠泠作响,音调东一个西一个乱蹦,却始终连不成一首曲子。
阿元忐忑地坐到他对面,按耐住内心的欣喜与激动,拘谨地冲沈吟州一拜,小声道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沈吟州缚着白绫的脸向他看来,唇抿成一线笑着,一开口就是温润如玉的声音:“无妨,坐下吃饭吧,若是凉了便让他们端回去再热一热。”
阿元端正坐好,黄衣仆端着小碗跪在一旁耐心替他布菜,他有些惊惶摆手道,“不必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黄衣仆看向沈吟州,他点点头,小仆便躬身退下。
桌上的菜大都是些清淡素食,偶有肉菜也是与竹笋煸炒,最应大病初愈之人的味口,阿元贪食,从未吃过一顿正儿八经的饭菜,所以多吃了些,待他放筷天已经黑了。
糟了,若是不早些回去管事又要打我了。
阿元心惊肉跳,却又依依不舍看向沈吟州,他好不容易才与这样的仙人公子有了交集,就这样走了,恐怕……恐怕……
沈吟州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这两日就住这里,等身上的伤好了再回去,我已经遣人去过春月坊了,那里的管事已经答应了。”
阿元微微一愣,随即眼眶酸红,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他一边擦一边努力克制情绪,可是眼泪却越发汹涌,仿佛这么多年的委屈就要在今日一定要宣泄出来。
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的对他说过话,也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所有人都在苛责他殴打他,哪怕他只有七岁。
沈吟州上前将他环抱在怀中,轻轻抚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直到阿元停止哭泣。
泪水洇透沈吟州一片衣襟,阿元回过神在心里懊恼的责骂自己,若是因此惹得公子厌恶可怎么办。
“无妨,”沈吟州安慰他,伸手在湿透的衣服上轻轻一挥便又如原来一般干净整洁。
阿元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心道仙人公子果然是个仙人!
中秋灯会,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灯火通明。
沈吟州换了便装牵着阿元的小手走在街上,两旁是各种各样的新奇玩艺儿,沈吟州为了哄小孩初次来人间的灯会,这些小玩意儿从前未曾见过,阿元倒是见过几次,只不过没人给他买,他自己也没钱买,是以两人都如初入人世的小鹿一般看见什么都新奇万分。
“哎您瞧一瞧来看一看,新鲜的荔枝美人尖儿,水灵灵是刚摘下——”一旁小贩吆喝。
沈吟州听着新鲜,走过去买了一些递给阿元,这一路走走停停四处逛逛,阿元的怀里已经抱着半人高的小食和玩具。
“烟花大会要开了。”
“有烟花看,快走快走!”
路过的行人急色匆匆,奔走呼号携亲拥朋要去看烟火。
“走,咱们也找个清静地方去看。”沈吟州笑着将阿元揽在怀里,飞身去了屋顶间的廊桥之上。
烟花璀璨,阿元闻声抬头,斑斓的光照在沈吟州身上散出光晕,如披霞帔,美得不可方物。
微风徐徐,有一妙人玉树临风站在桥边衣随风动,发尾的白绫随风飘摇扫过阿元的耳垂,痒痒的,麻酥酥的。
“公子。”他轻唤道。
沈吟州闻言回头,白绫忽的被风吹开,一双清冷又澄净的桃花眼看向翻飞的白绫,他伸手抓住重新覆上。
原来是这样好看的眼睛。
阿元双手捧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吃到骨头的小狗一般看着眼前人,心满意足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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