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魔域内。
“孩儿…你一定要找出奸细,咳咳…一定要将他们折磨致死!竟敢重伤本座。”
密不透光的寝殿内,床榻上躺着位孱弱的貌若中年的男人,阖着眼皮。他的床前则坐着位身着锦服,面容阴柔的男人。
坐着的男人面上倏然一笑,恭敬开口:“回父王,儿臣已将叛贼拿下,不知父王要如何折磨?”
“好、好啊!你真不愧是,咳咳,本座最器重之子,将那人带上来吧。”
空旷的寝殿里,忽而无声。
“……鹤儿?”床榻上的男人困惑出声。
“啊,忘了跟父王说了,那人不是别人,就在您的眼前。”
床榻上的男人猛然睁眼看向了他,入眼是他长长的睫毛,还有善于闪动的纤柔的眼睑。
他又将目光看向了不远处,正在窗前候着的与他长得七分相像的少女,李垂容。
她的目光晦暗不明,直直迎上他的视线。
“季长鹤,你…你。”男人双眼猩红,急急喘着粗气。
“我精心为您准备的大礼,我的女儿,父王可还满意?”季长鹤轻飘飘开口,言语间满是挑衅。
“我倒是忘了,父王现在动不了。”他的脸上瞬间爆发出诡艳又张狂的笑意,“来,让儿臣扶着您,快看,看呀,那是我的女儿,多么优秀,进族不到一年便能将你重伤,简直比你我还是天生的魔种……”
李垂容抬眼看着面前这“父慈子孝”的一幕,并未开口言语,只觉嗓子有些干涩。
这父子俩,真是个顶个的疯批。
最后,季长鹤伸出魔爪将榻上男人的胸口捅了个对穿。
月光为他挥洒了层银辉,他被血溅了一身,缓缓起身后心情颇好地看向李垂容:“央央,你可知为父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我们父女终于不用仰人鼻息了,哦不…是我不用了。”
“做父王掌中刃,助您登明堂,乃垂容之幸。”她缓缓俯身而跪,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你确实是为父的一把好刀,生杀予夺,皆在掌中。”他眉眼弯起,那只血手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而后笑吟吟开口:“但哪天,这把刀的刃端亮给了不该亮的人呢。”
李垂容神情不改,强装镇定下后背直冒冷汗,心率直逼180。她怎么忘了这狗东西最是多疑,他能干出来的事,自然也能有理由怀疑到自己身上。
毕竟,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女,瓜田李下,共同筹谋害了魔君。
仅思忖了两秒,李垂容甚至没有犹豫地拔出身侧的佩剑,电光火石间,季长鹤的眼皮都没动一下,就这么看着她刺进了自己胸口。
这一剑力度极深,李垂容丝毫没对自己手软,她咳出一大口血后艰难开口:“…既是父王疑虑,那我便以死为证,以儆效尤。”
季长鹤默了两秒,旋即放声笑了:“哈哈…古来成大事者,身后皆有善谋之人,为父怎舍得杀你呢?”
他笑起来极是好看,如新雪消融,只是这颊边沾血的笑容落在李垂容眼里不亚于修罗恶鬼。
心尖颤了三颤,她忍着剧痛暗自松了口气,这条命暂时算是保住了。
他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些意味深长,脸上却还是笑意绵绵:“看来……李仲华还真是给我生了个好女儿。”
“此人与我早已不相干,我的亲人,只有父王一个。”
……
创世神器于百年前一秘境现世,这块令各方势力垂涎欲滴的肉被当时的剑道魁首所取,百年后魁首陨落,从此被长封在净云宗内。
诚然,那位大能的一身修为在修仙界中占尽翘楚,还有大宗傍身,因此无人敢明上打着神器的主意,却有不少人在暗中窥视着。
直到这一微妙的平衡最终被叛逃堕魔的李垂容打破,旋即八方风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垂容本人也很慌,尝试了几次与神器产生感应,都以失败告终。
距离回魔域复命的路程已不到半日,如若不能收为己用,那么她对抗魔君的胜算则又减了几分。
她阖着眼,手上掐着诀试了一遍又一遍,额头沁出冷汗,最后终于能与那颗珠子产生了连结。株身在被破阵后瞬间映出莹白的光,她见状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眼疾手快地咬破了指尖朝上滴了滴血。
“呼…这结界真难搞定,幸好幸好。”她连忙拿起那颗莹珠,眸间盈满惊奇,谁能想到从前看着平平无奇的一颗透明珠子竟能焕发出如此光芒。
不过她也没高兴多久,因为她发现这颗珠子上里外被自己亲妈设了三层结界,她只是堪堪破了外面一层。
李垂容很知足,毕竟是创世神器,急不得。
她将珠子施法镶在了剑柄处,而后出了驿站。
站外的一帮魔修见状连忙正襟跪身,为首的黑衣男子抬头看向了她:“圣女,可成?”
“成了。”她看向那人,轻轻启唇道。
这名黑衣魔修原是她从魔域里某位领主的手上买下的奴隶,名为谢应,现如今已成一方大树。
她依稀记得初遇他时,她施舍了几块灵石,而那少年却机灵避过人群,直直朝她身前跪下恭敬垂首道:“求圣女,予我一条出路。”
李垂容知他是个可栋之才,根骨也为上佳,便留他入了魔宫。
“谢应,若最后这一事成,本圣女予你的绝不只是条生路,若败了……”她看向下方恭敬跪着的谢应,好似透过了三年。
“若败,我等当与圣女同赴九幽,绝不言悔。”他声音微沉,铿金霏玉。
天地间忽而一静,耳边只剩细细风声,她不自觉湿了眼眶。
她心道,阿娘,就快了。
一行人花费半日回了魔域,魔君传召,她与身后的谢应交换了下眼神,便只身步入了大殿。
“你来了,事情可办妥了?”
魔宫常年不见天光,位于血海之上,堂内昏暗,琉璃灯盏幽幽而亮,血光映射在男人有些瘦削憔悴的面庞之上。
李垂容并未行礼,视线淡淡望了过去,反而问起了个不相干的事:“这新一批的紫芽春茗,不知父王喝得可好?”
季长鹤松了松眉眼,语气有些讶异:“哦?你竟对本座手上的茶有兴趣,那便赏你罢,全当嘉赏有功之臣。”
李垂容不语,侧手拔出了佩剑,刃端直指他的方向,缓缓启唇:“我回来不为别的,只取魔君项上人头。”
男人身形未动,忽而发出了阵阵笑声:“哈哈哈…本座早知会有如今这番了,倒是没想到你这丫头这么沉不住气。”
“你早就忌惮我了,这次将我派去潜宗夺物,其实是希望我能人走茶凉罢。”李垂容眸间一凛,剑刃辉出寒光。
“你觉得你能杀我?能夺走神器确实在我的意料之外,但它早被上了重重枷锁,何况以你如今的修为又能将它发挥几成?”季长鹤一张脸笑得奇怪极了,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她目光依然不惧,“打一架便知。”
话落,两道身影几乎是同时而动,瞬息之间便激烈交锋起来,剑光化作漫天残影。霎那之间一道流光滑过,带着无匹之势横掠而出,直取李垂容的腰际。
面对背后这一阴招,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挥手猛然拍出,顷刻间一道巨大的结阵出现在她的后方。
那结阵灭了他这一击,旋即朝着季长鹤的方向直逼而去,将其打飞数米之远。
她松了松手腕,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并未散去,“父王,你可知你最是钟爱的紫芽春茗里,被我加了噬心蛊啊?”
她款步朝前,每一下落脚都极轻极慢,宛如从阿鼻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女鬼。
“咳…咳咳,李垂容。”他咬牙,“我还是小瞧了你。”
“你一直都在小瞧我,父王。”李垂容平静出声回答道。
她从三年前初入魔域时便开始谋划,笼络实力暗自筹谋;她的修为高强,在魔军中声望颇高;她对自己心狠,为达目的可以玉石俱焚。
如此种种,他需要她为自己做事,但却又极为忌惮她。每每午夜梦回,都怕极了那张与自己长得七分相像的脸,有一天步他后尘弑父上位。
就像养只猛兽,害怕它某天将自己吞噬入腹却还是要留它在身边,又不能打碎它的牙齿,断其四肢,只能每天如履薄冰。
“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蛰伏蓄势才是上策,静待来日,这是父王你教我的。”她阖了阖眼,浑身血液都在亢奋、叫嚣,她只得尽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装潢奢靡的宫殿内,他的声音显得空旷:“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证明自己,为你母亲报仇?”
“哈哈哈…你跟为父真是像啊,实在是像,生来便是孽,不掺杂一丝杂质的黑。你说李仲华若是见你如今模样,该会有多恶心,会不会像当初知晓我身份时的表情一样?”
“承认吧,你降生便是为杀戮、暴戾而存,本质与我又有什么两样,还不是人人唾弃的魔物?!”
“你的下场,绝不会有我好……”他发出了最后的遗言,随后被李垂容一剑穿膛。
兀兀穷年,大仇得报。她看着季长鹤面容逐渐扭曲、挣扎着却说不出话的模样,心下畅快无比。
“你给母亲下蛊那天,怕是没想到最后会折在这上头吧。”两行清泪滑下,她却笑了。
而后,她吐出一大口鲜血倒在地上,玉瓷冰凉,她的身形逐渐颤抖,只得攥紧手指,一点点隐入肉中,开始运作灵力镇压这份邪性。
男人彻底没了声息,她哭的越来越大声,几近声嘶力竭。
魔物生来无情,而她体内又是先天魔根,维系情感的唯一执念便是母亲。她迷茫了下来,在完成这一大事后心中突然卸下了担子,但此后唯余迷茫。
就像个初生的孩童一般,我是什么,为何而活,又该如何活。当一个人身上背负的爱恨过于强烈,那实在太过危险。
李垂容兀自不合时宜的想起闻羡,往常她开始陷入迷茫,那人总是会带着她去练剑,然后再丢给她一本剑谱,告诉她如若把时间耗费在无用的迷茫里,不如不想,多学几个剑式。
而她也一定会回呛他一句这种安慰方式一点用都没有,不如两串糖葫芦来的实在。
她从前虽没有闻羡的铮铮傲骨,没有崇高的理想,亦没有扶危济困的侠心,她只希望自己所踏下的每一个脚印,千百年后回想起来,无愧于心。
绝不是现在这样,仿佛死物,空留执念为生的傀儡。
她握剑起身,指腹轻轻抚过剑柄处的灵珠,拖着疲惫的身躯出了这间晦暗的宫殿。
重门大开的那一瞬间,外面传来响彻云霄的一众人声——
“恭迎新任魔君!”
阴沉许久的魔域上空忽而漏下几隙天光,她缓慢抬头,略有晃神。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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