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一连几日落雨不绝,整个盛京都是雾气溟濛,时隔多年,老夫子颜皓再次回到了京城,一身灰布衣衫,胡须银白,脸上的沟壑诉说着往事,他看着已然苍老了不少。
只是似乎收敛了许多脾气,一身耿直的尖刺竟也柔和了下来。
酒斋里,书童在给他温着酒,扇子轻轻扇着小火炉,雨声淅沥,紧一阵慢一阵的敲击着屋檐,听得人恹恹欲睡。
“夫子说想来扫墓。”
小书童打了个呵欠,摇着扇子实在无聊,便向身旁的颜皓疑惑的问,“可我们已经来京城几日了,夫子除了每天都在这喝酒,也没见您要去哪里扫墓啊?”
“是啊,扫墓。”
颜皓一边喝酒一边叹气,抬头看着这雨,陈年往事随着醉意漫了上来,不可分说的糟蹋起他的心境,他喃喃自语,“要去哪里扫呢?夫子也不知道啊。”
他原本,没有那个颜面回来的。
当年误以为自己的学生走了歪路,成了那贪权弄势之徒,他们大吵了一架,然后颜皓负气离京。
那时候全天下人都在骂林子琅,骂他仗势欺人,黑白不分,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宵小。颜皓离开京城以后,便避世隐居起来,可每每听见这些关于他学生的谩骂,就觉得那些话像刀子般割在他心里。
他总觉得应该是自己做错了,当初他不该推着这个孩子进入朝堂。后来风势急转,遭人唾弃的奸臣成了卧底敌营,力挽狂澜的大功臣。颜皓心中还没来得及恍然,紧接着便是他上了战场,为国捐躯的消息,甚至连尸体也没有被大燕带回来。
颜皓觉得,他果然做错了。
林子琅,他的学生,怎就落到个这样的结局呢?
他不应该是这个结局的呀。
无争...无争......
取这个字的时候,他想要的只是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那孩子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懒散的性子啊。
是颜皓,是他这个夫子,因为不想这块稀世琢玉的光华被淹没,便推着他去争那功名,走进了那个尔虞我诈的名利场。
却不知这一推,就将他推至万丈高渊,直到最后粉身碎骨。
颜皓又饮尽一杯酒,这么多年了,心里的后悔淹着他。他后悔没看清学生的目的误会了他,他后悔没相信他,离开了他,他后悔......
何必举他入朝,盼他做什么烧尽朝中魍魉的燎原火。
他只管去做他想做的闲家翁,一辈子悠游自在,好好活着便已足够。
可终究只是晚来恨,世事已成定局。
颜皓回到京城,也只是因为近来北狄想和大燕恢复建交,大燕准备向北狄追回林子琅尸体一事。颜皓已年过半百,却想在自己入土之前,好好给自己学生扫一扫墓。
告诉他,当年那场不欢而散,是夫子对不起他。
然而来到京城以后,却发现形势并没有那么简单,北狄对于归还林子琅尸体之事一直都在推脱拉扯,大燕朝内部,也是争吵不休。
有人提议不必顾忌北狄脸面,对付这种獯虏,就应该直接兴兵北上,将他们打到服、打到怕,只有由大燕打进北狄,亲自将武安侯接回来,如此才能替他报仇雪恨。
也有人觉得,既然北狄已经有意和大燕建交,且这些年来,北狄内部统一,在西北地区连接贸易,形成规模,这个时候理应考虑两国之间的长久发展,互通经济,和平共处,不宜再起兵戈。
以往秦麟和谢庭芝这对自小相识的青梅竹马,在政见上一向是同气连枝,战线一致的,但在这些年里,两人却逐渐有了分歧,甚至开始背道而驰。
镇国将军秦家如今的当家人正是秦麟,他手里有着兵权,也能和现在的谢丞相在朝中分庭抗礼,这些年操兵练将,不遗余力的加强着大燕的军事,为的大概就是有朝一日,能将林子琅带回来。
北狄在这方面一日不松口,他大概就永远不会主张与北狄议和。
而谢庭芝近两年一直在推行改革,力求国家能够根除积弊,稳定发展,北狄这几年来发展经济策略,在对待大燕的态度上也不再似以往那样虎视眈眈的尖锐,正是和平建交的好时候。重新开放互市,缓和边境矛盾也正是谢庭芝改革新政里的重要一环。
但他推行的新政中许多内容触及到不少贵族和官员的利益,这些人集结成保守派,想尽办法阻挠谢庭芝新政的实施,正巧在对待北狄的问题上,谢庭芝和秦麟的所求是不一样的。
这就给了他们挑拨矛盾的好机会,甚至这些人都不怎么希望林子琅的尸身能够顺利回来,这样他们就有理由煽动战争,支持秦麟与北狄打上一杖,军事所需必然消耗国库,国力也会集中在这方面,如此几年耗下去,谢庭芝就是再想推动改革,也无疑会困难重重。
为此,保守派极力拉拢秦麟以及武安侯府,还斥责谢庭芝行事过于冷情,想当年林子琅在朝,两人一明一暗,对现在的谢丞相也是协助颇多,第一次出征,更是替他化解了单于逊和亲的刁难。
却不想对方现在如此讨好北狄,未免太不将武安侯的牺牲当回事了。
这个节骨眼上同秦麟和武安侯府动之以情,想要拉着他们沆瀣一气,反而将武安侯府彻底推进了风波里。
雨势似乎缓了下来,有了停歇的迹象,酒斋门前来了辆马车,从里面下来两位上了年纪的夫夫,其中一人跛着腿,行动却还算灵活,先跳下车后转过身,打着伞去搀扶身后的那位。
“慢点。”
李策扶住林长青,这位文质彬彬,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眼角已是布满细纹,他声音疲惫,轻轻点头,“好,进去吧。”
酒斋的掌柜认得两人,他们一到便毕恭毕敬的开始引路,走过拐角回廊,没多久就看见在斋内喝酒的颜皓。
这时候的颜皓酒醉正酣,隔着冉冉细雨,水雾缭绕,望着两人向他款款而来。人老了眼睛就开始浑浊,加上醉酒,直到两人走进才辨清了是谁。
“颜夫子......”
林长青掀起垂落的竹帘,走进屋檐下对颜皓笑着打招呼道,“既然回到京城,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否则我和阿策早该拜访的。”
他语气略带抱怨,却充满了老友间亲切的熟稔,颜皓闻言站起身相迎,苦笑的摇摇头,语含羞愧,“我这个老糊涂,哪还有脸去见你们。”
颜皓当初因为直言谏书,丢了官职,受尽冷落,还是多亏了林长青和李策才得以留在京中,做了林子琅的夫子。
只是他这个夫子做得......
实在是很不称职。
“您是琅儿的夫子,他一向都是敬重您的。”
李策将伞收好靠在一边,走进斋内就直接在小案边坐下,伸手从书童那里把温好的酒直接提了过来,并不是一个喜欢婆婆妈妈的性子,给三人都倒了一杯酒,接话道:“那混小子给您打酒,比给他老子我打酒都勤。”
一句话让有些沉浸在伤感中的其余两人破涕为笑,林长青扶住颜皓的手,也重新带着他坐下来。颜皓捋了把自己的胡子,其实一直都知道林子琅的尊师重道。
便是现在再去回想,当年他与林子琅吵了一架,负气离京,在当时那般混乱的局势下,他能走得平平安安,毫无动静,又怎么没有这个学生的暗中护佑呢?
越是如此,心中越是觉得惭愧亏欠,提起桌上的酒杯对着两人自罚了三杯,而后才屏退了书童和他们叙起旧来,不免有些担忧武安侯府现在的境况。
“现下时局不清,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武安侯府的风吹草动,你们来找老夫,恐怕不合时宜。”
李策闷不吭声的灌了一口酒,林长青也扯着袖子叹气,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说,“我和阿策,没什么本事,明枪暗箭总躲不过来,守着个武安侯府,也只是因为这是琅儿用一生毁誉换来的东西,他大抵是想给我们留下片余荫。”
林长青袖子里的手指轻颤,面色却还是平静的,丧子之痛的伤口藏得让人看不见,他敛眸沉声,“孩子留下的,做阿父和爹爹的,总要给他守住。”
武安侯府很大,大到承载了林子琅所有在乎的人事,便是颜皓,也是他想好好守住的。
可武安侯府又很空,空荡荡的等不到那个徘徊在外,已成亡魂的游子。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冯延巳《鹊踏枝·清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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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全男朝堂番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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