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司命 主人

烟云弥漫中,宫殿广博严丽,不远处的山裾背后有一层煌煌然的光亮。

宣辰睁开眼,只着玄色中衣,懵然瞧向廊外的光,自打从人间回来以后,还是没能适应天庭黑夜如昼,永无四季流转的样子。

昨夜闭眼之前也这么亮。

如果不是神仙,恐怕会无聊至死,可他是从大荒世界辟出一条血路的战神,活了不知道多少万年,尘世凡人都会供奉香火,连天帝都要敬他三分,想死的话,除非……夺了他无用的修为,再去一次人间,当个普普通通的凡眼尘躯。

这样的话,就可以肆意妄为地死一死了。

可惜任清尘不能陪自己。

不陪的话,也没有意义。

宣辰闭上眼,想起几年前,任清尘不知触犯了哪条天规,按律下凡历劫,凡间的宫中狱室空气潮冷,石板青苔密布,任清尘因为常年被他囚禁于此,神识和七经八络都有点混沌,脸颊苍白而深陷,腕间还有道道青痕,可即使一只脚扎在泥潭里,仍不忘日夜引诱,想借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

他想到任清尘冰冷的唇缝,在自己颈间虚弱无力的触感,还有情难自已、不停在榻上扭动的腰肢,目光逐渐微冷凝重,虚空地战栗了须臾。

再想到任清尘归了仙位,人间的时光于他而言仅是一场虚空的梦,一定忘了跟他纠缠至死的岁月,一股无助到绝望的挫败感占据了全部躯体。

忘了吗。

也对,他宣辰只是奉命在那深宫暗中相助,他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清醒的人却输得彻底。

“五方战神,奴为您更衣。”幕帘外一个柔声细语的俾子说。

“不必了,我有手。”

宣辰对镜自照,他的眼眸尖锐修长,眉毛逞强地斜向鬓角,嘴唇薄暗,半髻下浓墨般的长发懒懒地垂在腰间,是一张他看了几万年有点恶心的脸。

更衣后,他灌了坛千年佳酿,忍着不适,一身酒气站在殿外,虚与委蛇地跟几位一同参加朝会的仙人瞎聊了几句。

“昨夜睡得如何?”

“不如何。”

“可曾听见那道天雷声?”

“没听见,睡昏了。”

“……”

不一会儿,清醇馥郁的铃兰香自不远处飘来,在场仙人的鼻子颇为灵敏,喷嚏声此起彼伏,他们的目光纷纷朝香味瞧去,来人步伐翩翩,长发深垂,漫过腰际,白色长袍束着凌云纹样的飘带,随风仙然鼓动,身后还跟了两个模样俊秀的婢女。

他眉间一上一下竖着两颗朱砂痣,更显得五官出神入化,似从仙境走来。

不对,就是仙境。

此人正是任清尘,司命和狐妖长旻之子。

“他怎么来了,一个妖女之子,竟敢来扰乱天宫朝会。”

“您老可别让他听了去,任清尘出身虽不好,也就刚入了仙籍,可天帝是他干爹,来朝会也算情有可原。”

宣辰双眼灼痛,呆呆地看着他,心里的洞却越来越大,活了几万年,本应心如磐石,不该挂怀区区十年光景,更不要提回来后转瞬即逝的一千多个日夜。

可一旦有了歹念,有了贪欲,知道频繁交欢、夜无虚息的滋味,才知道其余的时光都是虚度而已。

一千八百余日后,终于又见着他了。

可任清尘分明换了个人,姿态闲远,不徐不疾,并不如他历劫那会儿精于钻营,小心翼翼地依附自己,靠取悦他宣辰,换来一点点活着的力气。

一想到这儿,宣辰竟有点愤怒。

他可能酒量堪忧,虚虚扶了扶身边的士官,好像故意在激怒任清尘,道:“抹这么多脂粉,是为了遮臭吗。”

任清尘竖起耳朵,让宣辰温醇的声音钻了进来,登时挂不住颜面,想在目不斜视中掠过这个愣头巴脑的“五方战神”,可当两人距离只剩几掌之时,任清尘气恼地发觉,此人竟然捂住了口鼻,不经意间还有种莫名的厌嫌。

任清尘轻轻拂向衣裾,假装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道:“一个四方脸,也好意思称‘五方战神’,我给您改个名儿吧,四方脸战神。”

这个他肯定不能忍。

宣辰困惑地朝士官投去询问的眼神,士官哆嗦摆手道:“不是四方脸,是尖的,别听他胡言乱语。”

当年,宣辰在群魔当道的乱世,凭借他稍显单薄的身躯,仅靠一己之力,扛起了去妖降魔的重任,捋出了一条可堪称为平坦的大道,让生灵得以在净无瑕秽的凡间繁衍生息。

杀红眼的样子那士官见过,吓尿过,可他万万不敢在战神他老人家面前造次,不要说四方脸,说他脸上有颗痣可能都触了哪条忌讳。

任清尘简直不想活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眸光里皆有杀气,宣辰从任清尘挑衅的表情里分辨了半天,的确没有那段在人间的过去。

失望不小心挂在了他的眉宇之间。

宣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说:“任清尘,都说你是有九颗头的大鹏,可大鹏体有臭味吗,你遮的到底是什么。”

“四方脸战神!”任清尘怒气中烧,指着他的鼻子道:“需要我满天宫地去澄清一遍吗,我娘不是大鹏,也不是九尾狐。”

他借机向一众素来喜欢八卦、但话又传不清楚的仙人们说:“我娘被你们传成人面鸟身,最后又变成了九头大鹏,现在看清楚了吗,我另外八颗头呢。”

众仙人自知有愧,朝他揖了揖手。

任清尘见宣辰还愣着,抬起下巴,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呢,不道歉吗。”

“不。”

宣辰的士官见气氛着实有点剑拔弩张,心跳剧速到差点说不上话来,朝任清尘的婢女挪了挪,捂嘴说:“姑娘,快拉这位大鹏兄走吧,一会儿真出什么岔子,天宫会乱……”

他看见宣辰背后聚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黑雾,好像是在召唤自己的武器——玄昼戟,众人忙退后了几步,在场几位仙人曾有幸见过这东西出现过,长约一丈,一端布满长长的棘刺,沿长柄旋转到内侧时,会有三个半月形利刃出其不意地现出,虽然很像菠萝,但可直捣要害,当年刑天上来单挑天帝的时候,就是被此物降服,直接变成了肉酱。

任清尘当年只有几千岁,说话还童声稚气,误闯进宫的时候正遇见宣辰杀红了眼,鲜血染透了石板,这一看不要紧,回去之后接连做了三年噩梦。

宣辰他竟然想弄碎自己……

任清尘声音抬高,伸出手来:“若即、若离,快去给我拿我的……”

若即:“琵琶?”

若离:“箫?兔子?”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别的玩意儿傍身,自家少爷每天颇爱研究管弦,不要说舞刀弄剑,连下箸用膳都有点气力不济。

任清尘:“算了,速去请天帝他老人家过来,让他替我评评理。”

若即和若离互相看了一眼,提起裙摆向殿宇跑去。

比武不行就去告状,还一副义正言辞比谁都行的表情,哪怕您文斗一下呢……

宣辰的手指瘦健而修长,此时已经将玄昼戟牢牢箍在身前,寒光自刀锋骤然袭来,划破了眼前的轻烟。

“任清尘。”他歪着嘴角笑道,“就算我错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你是在道歉吗。”

“不是。”说罢,宣辰把布满棘刺的那端指着任清尘的颈项,心中虚弱地说了一句:“很好,红痕不见了。”

任清尘紧绷着下颚,一动也不敢动,突然想起广袖中有一法器,是当初一个小仙童拿上来巴结他靠近天帝的贿赂,他假装双手插袖,触到了那宝物的机关,在心中默念了一个后宫的名称,一眨眼的工夫,两人就在众人的惊愕中化为两道刺眼的光柱,最终消失不见。

他们瞬移到了广福宫的院内,宣辰诧异地看向他,道:“你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只见任清尘嗤笑一声,拂袖在宣辰的面前划过,后者顿时像中了妖蛊,刚才还咄咄逼人的眼眸失了光芒,只剩两眼黑洞。

宣辰神色木然:“主人,我该做什么。”

任清尘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喧吵:“大战神,既然知道我娘是妖,还敢这么挤兑别人。”他用手指划过宣辰的下巴,“这教训你喜欢吗。”

任清尘本来没打算给他货真价实的一记报复,可这菠萝刀一探出脑袋,顿时让自己很没面子,天庭禁妖术,几万年没把娘交给他的真本事拿出来比试比试,没想到用在四方脸身上了。

“看见‘广福宫’三个大字了吗,穿过那道门,走到寝殿,我秦姨这会儿应该还在榻上休息,胆子大一点,钻到她身边躺下,至于你还想做些什么,就由着自己的性子。如果胆敢有人拦着,就敲晕她们。”任清尘发布了指令,一脸得意地看着宣辰点点头,朝殿内走去,然后真如他所说,对几个围过来阻拦的婢女痛下重掌。

宣辰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主人,放心,我就躺一下而已。”

“……”

谁是你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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