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这当然是莫大的荣幸,不过即使如此,我的婚事推进并不顺利。原因很简单,相看的贵胄子弟足有一打,我却总是觉得他们缺了点什么。

他们缺了什么呢?我也想不清楚。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贵族云集。最优秀的少年人都汇集在此处,容貌、出身、才华、权力,总能挑选到一个四角齐全的少年人,然而我总是觉得他们差了些什么。

又一次相亲失败,我灰头土脸回了公主府。

天色已晚,正院灯火未起,唯有父母所居正房的屋檐上,坐着两个人。

父亲和母亲肩并肩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张琴,我看见母亲垂首拂动琴弦,一串悠扬的乐声从指尖流泻而出。父亲从身后环抱住她,探手与她合奏,于是琴声越发缠绵动人,远远飘扬在整座府中。

我站在院门处,仰首怔怔看着,一时居然看得恍惚起来。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些少年郎不太合我心意。因为他们的温柔、热情、客气总像是隔着一层,或许嫁给了他们,依靠我的出身和家世,也能与他们融洽相处,但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如这京城中大多数贵胄夫妇一样,举案齐眉罢了。

从年幼时至今,我每一日都是亲眼看着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相处。他们相爱,而且难舍难分,好的甚至插不进去一个人,就算是我,也总觉得自己多余。

我曾经亲眼看过真正的琴瑟和鸣,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屈就一段普通的齐眉举案。更甚至还要忍受后院里的姬妾庶子,困在一方小小的宅院里度过余生。

母亲看见了我,朝我招手。父亲似乎在她耳畔说了什么,惹得母亲轻笑。

我四下逡巡,没找到梯子,十分好奇父亲母亲是怎么上去的。

“在那里。”父亲隔空指点。

我绕了半圈过去,眼睁睁看着那里多出了一架梯子——天地良心,刚才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沿着梯子爬了上去,我哆哆嗦嗦在母亲旁边坐下,生怕自己摔下去。

“不喜欢?”母亲问我。

我摇摇头,心中突然生出勇气来:“父亲母亲,我现在不想嫁人了。”

父亲依旧是那副懒得探究我内心的模样:“那就不嫁。”

母亲:“为什么?”

我很坦诚地道:“我不喜欢。”

母亲眨了眨眼。

她没有骂我,于是我大受鼓舞,再接再厉:“父亲母亲十分恩爱,琴瑟和谐,我心中羡慕,如果余生能找到一个与我如父母亲一般恩爱的少年郎,才能心满意足。”

父亲大为得意,我看见他挑起了淡红的唇角,不过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悦耳。

他诚恳道:“那你可能嫁不出去了。”

母亲回首给了父亲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她转过头来,平静地对我道:“你确定?”

我用力点了点头:“我确定。”

“好吧。”母亲说,“那我替你回绝太后。”

父亲在她身后哀伤叹气:“本来想把纯熙的婚事订下,我们两人单独出去游玩的。”

“没关系!”我连忙道,“父亲母亲,其实我也想一个人出去游玩——不是真的一个人,而是和你们分头出去……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很多余,而且,我自己去玩,也许更有趣。”

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起来:“好吧。”

不知道母亲和太后与父皇说了什么,让他们都答应不再插手我的婚事。过了几日,父亲与母亲启程离京,而我也带足人手,打点行装,朝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离开京城的那一日,我有种幼鸟脱笼的自由。

像父亲和母亲一样,我开始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外游玩,只在年节时动身回京。每到一处,我都会认真地写下在当地的诸般见闻,整理成信寄给母亲,虽然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但我知道,母亲一定看过我的每一封信。

期间也不是没有遇见过美貌少年,但质量大多不能与京城中的贵胄世家子弟相较。

十六岁那年,我游历至虞州一带,遇见了当地修行世家的一位年轻子弟,姓燕,年轻美貌,内向沉静。约他出来饮茶听琴,春夜里月明星稀,正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快马来报:太后薨逝,急召我回京。

太后娘娘一生算是荣华至极,先帝在时,她占尽圣宠;先帝驾崩,她独子登基。从来没吃过半点苦头,起初几年还烦忧她的爱女——母亲迟迟无子,后来父皇将我过继过去,她也就只管颐养天年。任谁来看都是尊贵无匹,没有人能不艳羡。

父皇骤然丧母,哭得几欲昏厥,被侍从扶出去透气。我在棺木前跪的双腿发麻,哭得头脑发昏,悄悄溜出去时,听见了父皇的声音。

“皇姐没有半点悲伤吗?”父皇问,“母后骤逝,皇姐却连为她哭一场都吝啬。”

这已经是很严肃的指责了,我吓得脚步顿住,意识到父皇指责的是母亲,正要冲出去,只听母亲开口了。

“母后走得十分欣悦,为人子女者,忧父母之忧,乐父母之乐,有什么不对?”

父皇突然沉默下来。

“小九。”我听到母亲淡淡道,“你不是看不出来,父皇驾崩之后,母后的心就跟着死了,她如果真的想活,就不会再三拒绝太医为她请平安脉。”

父皇低声道:“对母后来说,活着反而是痛苦吗?”

母亲的声音很淡:“我只知道,如果有一日莲花儿不在了,我是必然要跟着去的。”

“皇姐!”父皇厉声道。

他转而软了语气,几乎是在央求:“你别说不详的话,父皇母后都已经走了,你我骨肉血亲……”

我立在墙边,一时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太后是我的亲祖母,名分上的外祖母。她薨逝了,我也要按律服丧,自然没有心情再去理会美貌的少年郎,只随着父亲母亲在京郊别院闭门谢客。等丧期过了再度出门时,接到虞州来信,燕家那位让我短暂心动过的少年已经另娶,娶的是门当户对的一位女修。

“修行者和普通人是没有好下场的。”我颇有些沮丧,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丧期过了,父亲与母亲再度离京。他们往年年节还会回京,如今却越发懒怠回来了,有时两三年都不回京,只给父皇去一封问安的信。

我隐隐能猜出些原因。父皇已经明显的衰老了,母亲和父亲却还是青年人的模样,年轻美丽,仿佛数十年的岁月不能在他们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父亲和母亲的身上有一个秘密,独有他们二人分享,旁人无法触及,这一点我一直清楚。

在父母亲身边养育数年,即使我并不敏感,也能感觉到他们身上那些异样的地方。比如他们从来没有改变的容颜,比如那张突然出现在原地的梯子,比如别院内莲池边的轻风细雪……我都知道,他们也知道我知道。

所以当我得知母亲重病的消息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失手砸碎了一只定窑白梅瓶——那本来是我一时兴起,亲手烧出来,准备带回京送给父亲母亲的。

这一年,我二十岁。

放在京城中其他贵女身上,二十岁未嫁已经算是老姑娘,将来怕是只能做续弦继室。我身份特殊,自然没人敢当面说三道四,背地里的风言风语全被父母挡了回去,因此我得以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地活着。

等我赶回京城时,母亲已经病的很重了。单看她的外表,并不像个重病之人,然而我能感觉出,她眉眼间的活气已经散了,只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我跪在她床前,泣不成声。

母亲倒很平静,她告诉我,当年父皇登基后赐给她的封邑总共两千户,允她传给儿女。如今多年来她和父亲积累下来的产业,全都留给我,往后有钱财傍身,什么都不怕。

我哭得气噎声嘶,一时间没听出话里的不对。

父亲靠在母亲床边,并无多少悲伤之意,只是道:“纯熙,将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去寻绛山帮忙,你母亲识得绛山一位前辈,已经替你向她打过招呼了。”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听出哪里不对:“父亲,你是什么意思?”

母亲的眼睫眨了眨,无力地垂下——她已经连多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父亲转过头抚了抚她的秀发,淡淡道:“你母亲离开,我自然要和她一道。”

那一瞬间,巨大的惊骇和悲伤席卷而来,我哭嚷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父亲难得地温柔道:“抬头,纯熙。”

我怔怔抬头,看到了神奇的一幕——只见他指尖凭空多出了一朵淡金色的莲花,流光溢彩,仿佛纯由光芒凝聚而成,一触即散。

“你母亲留给了你后半生的保障,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就祝你余生快乐,无病无灾。”

父亲松开手,那朵莲花自他手中飘落,我下意识伸手去接,在触及的那一刹那,它散作点点光晕,似乎融入了我的双手和眉心。

“出去吧,纯熙。”父亲温和道。

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止住了我的哭泣,它让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朝外退去。

退到门口时,我突然鬼使神差挣扎着转过头,问出了口:“父亲母亲,你们在一起,对吗?”

父亲一怔,微微笑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

定康二十六年六月,舞阳长公主及其驸马宁安侯薨。

我站在棺木旁,看了最后一眼。

棺木封死,我的眼泪也淌了下来。

我摇摇晃晃朝院中走去,微风拂过我的脸,将泪水吹干,恍惚间我似乎感觉,有一只温柔的手拂过我的面颊,像是幼年时母亲替我擦去眼泪。

“我只知道,如果有一日莲花儿不在了,我是必然要跟着去的。”

“你母亲离开,我自然要和她一道。”

他们求仁得仁,我不必为他们悲伤。

我抽出手帕,抹去最后一点泪痕。

不过可惜的是,或许我余生都无法遇到一个人,能和我像父亲与母亲那样。

莲华和灵缃回仙界去了,他们的养女纯熙将在人间过完有钱有权的快乐一生。

番外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存一下《郡主》的稿,不常看评论区,有事wb:清淮晓色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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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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