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瑜上京位于国土之北,虽不像北境那般常年冰天雪地,入冬后依旧北风怒号,寒意肃杀。这几日接连下着冬雨,四处潮湿,屋檐下挂着冰凌,连宫里的炭火暖阁都挡不住侵肌入体的湿冷。
林清羽不如何怕冷,也觉得今年的冬日格外严寒,更别说一到冬天就起不来床的江醒了。日子越来越冷,宫女太监肩膀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以前他们叫圣上起床,叫上一炷香的时间圣上再怎么说也该起了。如今,他们只能去求助皇后。只要皇后一开口,圣上挣扎还是会象征性地挣扎片刻,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乖乖起床,痛苦上朝。
这日早朝过后,江醒在勤政殿和几位重臣议事。小松子上前奉上一盏热茶,道:“皇上,沈大人求见。”
两月前,江醒命沈淮识南下暗中调查几位地方重臣,看来是有眉目了。
江醒微微颔首,对几位大臣笑道:“今日就到这里罢。近日天冷,诸位爱卿别忘了多添衣裳。”
待大臣们谢恩退下,沈淮识方从侧门而入。江醒免了他的礼,催促道:“你快点汇报,朕听完要上床了。”
沈淮识不解:“上床?”这时辰午膳还没到呢。
小松子苦笑着解释:“沈大人有所不知,现在圣上都躺床上看奏本呢。”
自古以来,别的皇帝在床上看奏本是缠绵病榻之时仍不忘国事,他们的皇帝则是因为怕冷懒得起床。沈淮识忍俊不禁,又迅速敛容,将所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圣上。
江南一都尉以权谋私,搜刮民脂民膏,擅养私兵,罪不容诛。可问题是,此人是襄国公之嫡孙。大渊开国时,第一任襄国公跟着太祖皇帝出生入死,还曾救过太祖的性命。开国后,太祖除了赏襄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还曾赐其一免死金牌,可保其子孙富贵,永世荣华。
沉思片刻后,江醒开口道:“既然如此,给渊太祖一个面子也无妨。”
沈淮识道:“皇上的意思是……放他一马?”
江醒笑了笑:“能做成他突发疾病暴毙的样子吗?”
沈淮识心下一动。帝后待他不同于旁人,他多见的是圣上宽和有趣的一面,有时难免忘记,圣上亦是一位君临天下,手握生杀大全的君王。
见沈淮识顿住,江醒问:“或者你有更好的办法?”
沈淮识忙道:“不敢——属下遵旨。”
两人说话之时,外头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风牖惊竹。江醒看向窗外,不悦道:“又是雨。什么时候才会下雪啊。”
“回皇上,应该快了。”沈淮识道,“皇上喜欢下雪吗?”
江醒漫不经心道:“以前是喜欢的。”
以前喜欢,就意味着现在不喜欢。沈淮识谨慎道:“皇上若不喜欢雪,或可去江南行宫小住一段时日。”
沈淮识是少数知道江醒真正身份的人之一。江醒信得过他,在他面前偶尔也会提及自己的往事:“朕自幼在南方长大,很少看到雪。不是朕夸张,在朕的家乡,能看到雪对一些南方人来说就和过年一样。”
只是……
江醒轻笑一声:“朕现在,不喜欢了。”
他在大瑜两次丧命都在雪天。他向来看得开,对雪天没什么阴影,但林清羽就不一样了。
沈淮识走后,小松子替江醒披上绒领狐裘,撑好伞,一路由勤政殿回到帝后寝宫。
进寝宫之前,江醒犹豫道:“要不朕还是把狐裘脱了吧。”
“皇上不可啊。”小松子苦口婆心地劝,“这天冷得够呛,皇上千万要当心龙体。”
江醒纠结道:“朕也觉得冷。可朕马上要见到皇后了,穿着狐裘会不会显得臃肿,不如平时风流潇洒了?”
小松子忙道:“皇上少年风流,玉树临风,哪里和‘臃肿’二字沾边?”
这并非是取悦天子,而是真真切切的大实话。圣上未及弱冠,身形处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就算穿两件貂都不会显胖……应该不会显。
小松子的话并没有让江醒放心。他最终还是咬牙脱下了狐裘,大步走进寝宫。
寝宫里,林清羽听见宫人的禀告声,也不起身接驾,只抬眸看去。人还没见到,先听见了声音:“我回来了!”
林清羽道:“穿这么少,你不冷么。”
江醒笑了笑:“还好,我不怕冷。”
林清羽身上披着一件浅蓝色连帽大氅,立于微雨窗前,衬得他的容颜如天空般明净澄澈。江醒来到他身后,把手往林清羽帽子下一伸,心满意足道:“啊,好暖。”
是谁方才说不怕冷的?
林清羽看破不说破,叫来花露,让她往碳炉里多添些碳火,再取一个手炉来。江醒插嘴:“顺便拿几个红薯——烤红薯和冬天最配了。拿生的,朕要自己烤。”
在大瑜,烤地瓜红薯是贫苦人家的果腹之物,在富贵高门中都鲜少出现,遑论是在宫中了。但圣上说想吃,尚食局便是现挖都要给圣上挖来。
江醒道:“我记得以前一到冬天的时候,学校门口就有卖烤红薯的小摊小贩,远远就能闻到香味……”
江醒说到一半,发现林清羽没有认真听,问:“怎么了清羽,心不在焉的。”
林清羽语气中透着不舍:“今日,我的毒蛇去冬眠了。”
江醒道:“毒蛇是蛇吧?蛇都要冬眠的。”
“告别之时,我居然和毒蛇说了好多话。”
“嗯,然后呢?”
林清羽不太自信地说:“江醒,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和一条蛇说话。”
江醒认真地告诉他:“不会啊,一般人都会和喜欢的毒蛇说话的。”
林清羽脸色稍缓:“真的?”
“当然。”江醒笑道,“这太正常了,在我的家乡,我们人手一条毒蛇,每天睡前给毒蛇讲故事。”
林清羽将信将疑地看着江醒。
这时,小松子捧着一方锦盒走了进来:“皇上,您要的东西都做好了。”
江醒兴致勃勃:“拿来给朕瞧瞧。”
小松子打开锦盒,林清羽看到里面放着一列玉印:“这些是……?”
江醒道:“印章。”
“我知道是印章。”林清羽从中拿起一枚玉印,翻过一看,只见底部刻着“朕已阅”三字,俨然是江醒的字迹。再看另一枚稍大的玉印,上面刻着“朕躬甚安,不必挂念”。还有“准奏”,“不可,汝死之心也”等。
在一起这么多年,林清羽太了解江醒了,一看便知这条咸鱼的心思。他按了按眉心,感慨:“我们皇上又懒出了新境界。”
“朕已阅”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朕躬甚安,不必挂念”是对应请安折子。至于“准奏”和“不可”也是御批常用的话术。
上次江醒改良龙椅,在龙椅下装了四个轮子,有事没事就在勤政殿和寝宫滑来滑去,后来又让人重做了龙椅的靠背,原本硬邦邦的龙椅变得舒适松软,刚好能支撑人的腰背。大臣官员纷纷效仿之,人手必备一把,就连莘莘学子在翰林院和太医署也是坐着这种椅子用功读书。
江醒抱怨:“谁让他们有事没事就要给我上奏本,屁大点事也要告诉我。你知道我每天写‘朕已阅’要写多少遍吗?我都快不认识这几个字了。”
要说林清羽有什么奇怪的嗜好,那就是看咸鱼被迫支棱了。虽然有点心疼,但也是真的好笑。“你可以再刻一个‘清羽’或者‘宝贝’。”
“嗯?”
“平时你用小松子和我聊天,这几个字写得最多。”
“这哪里能一样,”江醒道,“‘清羽’和‘宝贝’,我都要自己写。”
林清羽又道:“那你再刻一个‘我好累’‘我好困’‘你在干嘛’——都是你聊天时常用的。”
江醒:“……”
两人围在碳炉边,一边烤着红薯,一边漫无目的地说着闲话。红薯烤好后,江醒让花露拿来一个小勺,用勺子挖着和林清羽一起吃。
林清羽很少吃这样烤熟的红薯,就着夫君的手偶尔一尝,竟是意料之外的香甜。
雨声渐弱,直至消失。林清羽看向窗外:“雨好像停了?”
江醒可有可无道:“哦哦。”
林清羽问:“要不要出去看看?”
江醒一副没什么兴致的模样:“不要,外面好冷。我们上床午睡吧。”
林清羽看向江醒:“我记得,你是喜欢下雪的。”
江醒顿了顿,试探道:“可你不是不喜欢吗?”
林清羽莞尔:“我现在,喜欢了。皇上陪我出去赏雪,可好?”
江醒弯了弯唇,拿起狐裘披在林清羽肩上:“好啊。”
两人携手而出。雨方转雪,小雪落地即化,尚不足为景。江醒眸子里映着随风的花雪,璀璨明亮,像个盼着过年的孩童:“清羽,你说什么时候才会有积雪?”
“没那么快,至少要等一夜。”
“那等有了积雪,我们一起堆个雪人怎么样?”
林清羽清浅一笑:“嗯。”
林清羽在屋檐下探出手,任由那软白的雪花落在他掌心中。
他并非厌恶下雪,他只是厌恶失去江醒的雪天。
他也不是喜欢下雪——所有有江醒伴于身侧的日子,他都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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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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