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所失也有所得,李承平原想多住几天,可李莲花做的饭菜实在令人难以恭维,翌日他便推说宫中有要事处理,迅速离开了江南。
范府重归寂静。
李莲花把锅勺塞给范闲,说:“我帮你解决了陛下,眼下该轮到你报答我了,你不是嫌我做菜难吃么?来,让我尝尝范院长的手艺。”
范闲在外的名声,毁誉参半,这是他故意为之,后来君臣反目,也是有意而行。新帝威名未立,需要拿人开刀,范闲是最好用的,也是最为合适的祭刀之人。
以往做了那么多,才换得今日局面,李承平如今巴巴跑来江南看他,还住在他府上,这算什么事?若传出去,又成什么样子?
范闲时常觉得,李承平根本不像李家人,李家上下,流着皇族血液的,无一不是疯子,和他们不甚相同的是,范闲为自己披上了一层乖顺的外壳。对范闲,李承平心中有愧。而这一点,范闲心知肚明,因此不好婉拒李承平的好意,怕他多想。
出人意料,李莲花竟能看透他的心思。范闲颇为诧异,“你是故意的?”
“嗯哼。”
“李莲花,我着实没想到,十年过去,你竟变得这般阴险狡诈。”
“我给你一个机会,重新说。”李莲花捏住范闲耳朵,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诶诶诶,我错了,你老人家冰雪聪明,聪慧无双,行了吧?”
“算你过关,来,烧菜,今日中午饭就靠你啦。”李莲花拍了拍范闲肩膀,笑得极为开怀,别有意味。
半月时间,足够范闲亲身体验到李莲花的报复心有多重,他无非说了一句实话,便被李莲花逼着接连掌勺半月,且每日菜式不得重复。李莲花还特意请来一位当地名厨,美其名曰让范闲精进厨艺,以便日后更好地照顾自己。
范闲忍不了了,反驳道:“你请厨子花的还是我的钱呐,李莲花你,你,欺人太甚!”话毕,他蹲下身子,面向墙角,掩面假泣,脸上分明不见半滴眼泪,但胜在哭嚎声够大,够真。
余下二人面面相觑。
厨子呐呐道:“要不,我走?”
在外人面前,李莲花不好拆穿范闲的把戏,只好恭送厨子出门,而后快步返回厨房,狠狠弹了一下范闲脑门。
“李莲花,你够了!”范闲表示抗议。
“我方才没有揭穿你,是给你留面子,堂堂前任鉴查院院长,竟然假哭?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你都说了,是前任,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如今,谁还记得我呀。”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也懒得询问长江是哪条江,反正就算问了,范闲的回答也离不开仙境之说,不如闭口不谈。
下厨一事就此揭过。
3.
范府来了第二波不速之客,范建携子女众人,前来探望。
还是与传言有关。
有一事李莲花不知,当年李相夷在东海殒命,庆帝萌生过改换联姻人选的打算,被范闲一口回绝。拒绝皇命,是要付出代价的,范闲被迫接过出使北齐的差事,虎狼环伺,差点命丧敌国。
后来范建、柳如玉等人也有过为范闲相看对象的念头,范闲全数推却,理由是,他此生心仪之人除了李相夷,不作他想。
范闲素来洁身自好,除却当年为了做局,曾随靖王世子去过一趟流晶河,再无其他劣迹,至于司理理、海棠朵朵,都是一些风流传闻,无论范闲如何解释,世人皆不信,他也没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时隔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一朵桃花盛开,范家人怎能不前来确认?
范闲嘴里说他是一介白衣,无权无势,说没人记得他,都是谦辞,他的影响力并未因退位而削弱多少,比如坊间流传他与李莲花的故事,若他不喜欢,大可以捂人口舌,让传闻销声匿迹,可他没这么做,落在范家人眼里,就成了范闲对李莲花动了心思,所以才没出手阻止。
范家众人激动无比,一家之主范建发话,数年没团聚了,今年便在江南聚一聚吧。
范闲望着把李莲花包围起来的家人,一时无言。不是说来看望他么?怎么一个个都聚在李莲花身边,问东问西。难不成几年不见,我的魅力减弱了?他摩挲下巴,认真思索着。
范若若绕到范闲旁边,问道:“哥,你跟我说实话,这位是不是我们未来嫂子?”
范思辙连连点头,眼中写满好奇。
范闲反应过来,“原来你们也是为传闻而来,我还以为你们真是想我了呢。”
“想你,当然想你了,只是,我们更好奇李莲花,”范思辙追问,“所以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范闲凝望李莲花侧脸,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涉及到他人**,若李莲花不愿袒露身份,他也无权替他做决定,“你们还是去问他吧,我不好说。”
“哦,不好说呀。”范若若与范思辙难得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如同掌握了什么大秘密。
妹妹的头舍不得敲,弟弟的还是可以敲一下的。范闲赏了范思辙一脑嘣,眼见范思辙呲牙咧嘴地喊疼,开口道:“活该,别乱想,更别乱说话,我和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顶多算是,有过一段往事。”
“有往事不就是那种关系?”
范闲厉声喝道:“范、思、辙!”
“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还不行吗,但你怎么只打我呀,”范思辙思忖片刻,罕见动了动脑子,“哥,你是不是只疼我姐,不疼我!”
范若若掩口而笑,“你知道就好,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范思辙心里委屈,但不敢言,姐多年积存的威严可比哥的重多了。
李莲花从容应对范建、柳如玉的问话,同时不忘分出心神留意范闲那一边,目睹范闲与亲人相处和睦,感情深厚,他挺高兴的。朝堂容不下范院长这位权臣,但好在,范府永远是范闲的家。有家可归,便不算孤魂,不像他,天下之大,无处栖身。
寒暄仍在继续。
范建问:“李公子,敢问你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我自小失去双亲,由师父养大,后来师父亡故,家中无人,从此浪迹天涯,莲花楼就是我的家。”
“就是江湖传言的那座,莲花楼,是吧?”
“嗯。”
范建朝柳如玉使眼色,柳如玉心领神会,接着问:“不知李公子可有婚配?”
“……”交谈许久,终于入正题了。从范家人出现那一刻起,李莲花已有所猜测,他只是很好奇,范闲在其中有没有推波助澜,思量不断,话语亦不断,他笑着摇头,说,“没有。”
范建、柳如玉相视一笑,眸光坚定,似是有了主意。
李莲花随即补了一句:“因为在下没有成婚的打算。”
“这是为何?”
“不瞒二位,我在多年前中了一种剧毒,能够苟延残喘至今,已是奇迹,万万不敢拖累旁人。”
李莲花的直白坦荡令范家众人目瞪口呆,久久未能回神,包括范闲。
出于尊重,范闲没有派人去查李莲花这些年的踪迹,但他探过李莲花的脉象,已然行将就木,日薄西山,妥妥的死相。范闲陷入怔忡,忘了收敛动作,待回神以后,恰好与李莲花一张笑颜相碰,层层叠叠的苦涩漫过心间,面上却回以一笑。
李莲花没解释,范闲也没问,日常相处照旧。
故而李莲花的坦白,令范闲始料未及,反应过来之后,他匆匆上前,打断对话:“好啦,李莲花是我府上的客人,你们这样问长问短,万一把他吓跑了,你们可要赔我。”眉眼弯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李莲花心下判断,范闲这是生气了,可是,为什么?这点疑问在入夜后得到了答案。
范闲神情仍不大好,面色沉沉,“你不必为了应付他们,而自揭疮疤。”
“他们是你极为看重的家人,我不想说谎。”
范闲听完此话,指尖猛地颤了一下。
细说起来,李莲花也是狐狸成精,心思活络不输范闲,言行间难辨真假,如有心欺瞒,想要编造谎言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范闲的心似飘在水面,被阵阵浪潮席卷,久久难以平静。月色正浓,虫鸣不绝,许是夏风闷热,使人头脑发昏,他此刻很想亲吻眼前人。
范闲靠近的动作很慢,似是为让李莲花闪躲而留出足够的时间,但李莲花始终没动,他只是直视范闲双眸,眼中藏有绵绵情意,从他的眼,悄悄爬进范闲的眼,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人缠在其中,共同沉沦。
一吻终结。
范闲牵引李莲花的手,搭在他的脉上。李莲花的神医之名来得并不名正言顺,可久病成医,他确实略懂许岐黄之术,搭脉之后,李莲花惊惧抬头,问道:“你的脉象怎么回事,为何与我一样,命不久矣?”
范闲犹自摆出吊儿郎当的姿态,伸出一根手指,贴着嘴唇,说:“嘘,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李莲花顿了顿,松开范闲的手臂,目视前方,一语不发。
“别这样,你看,你中了毒,我也真气紊乱,我们是天生一对啊。”
范闲伸手,轻抚李莲花的脸颊,轻佻、轻浮至极,被李莲花一巴掌拍开。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的毒无药可解,但你呢?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鉴查院也好,陛下也好,他们有能力帮你寻找救命的法子。”
“同样的话,我回赠给你。你的毒都中了多少年了,你要是有心,早该回来见我,或者回四顾门,让大家帮忙想想办法,可你为什么宁愿做个死人,也不愿意回来?”
李莲花瞟一眼范闲,不说话。
范闲也不在意,兀自说下去,“因为你我心思一致,这人间,我们待够了。”
李莲花身形微僵,后又恢复如常,终是妥协了,尾随叹道:“是啊,这人间,我们待够了。”
少年英才四字背后藏着斑斑血泪。
过去十年,李莲花离群索居,独守一座莲花楼,与狐狸精作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期间也有邂逅一些同路人,性情相投,值得与之相交。然单孤刀离世,四顾门四分五裂之际,东海归来,他躲在门外倾听众人对他的埋怨,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亦是凡人一个,而他守护的大义,未必是他人眼中的福祉。
李相夷,实则是一个笑话。
少时浮华太甚,被表面的众星捧月迷了眼,而今人到中年,死过一回,重活一次,李莲花走过那十丈软红,见识过百般无奈之后,渐渐放下了往事,活在当下,却再难与人交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非昔日好友云彼丘暗中给他下毒,他又怎会毫无防备?
至于范闲,他的人生近似揠苗助长,从十来岁到二十来岁,短短十年,得到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滔天权势,也付出了常人所意想不到的沉重代价。要知道,他旧时的理想可是躺在金山银山上睡大觉。六岁的范闲如何能预想到,未来他会趟过尸山血海,手握至高权柄。
“现在呢,你怎么想?”
“好问题,你呢?还是一样的想法么?”
莲花高洁,步入凡间,免不了伪装一场,卸下心防后,平昔的精神气霎时萎靡下去,独余万分困倦,“我累了。”
重逢数月,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敞开心扉,推心置腹,范闲心情极好,抚掌大笑,“巧了,我也是。”
4.
当日坦白过后,范建、柳如玉等人再面对李莲花,颇有点无所适从,他们嘴里积压的劝阻的话语不知凡几,可瞧着范闲与李莲花感情甚笃,终究没再多言。
旁人只知范院长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唯有亲朋清楚,范闲这些年,愈发像当年的陈萍萍,不怒自威,凛若冰霜。诚如朱格所言,鉴查院是一头巨兽,需要一位拴绳子的人。陈萍萍遭受凌迟之前,范闲好似叶轻眉随意撒下的种子,自寻蓬勃之路,在陈萍萍死后,他慢慢长成匿身黑暗中的披着人皮的猛禽。若非如此,人如何能斗得过野兽。
下江南这些时日,范家人目见范闲日日与李莲花插科打诨,没事挑事,扰得府中不得安宁,仿佛还是十年前初入京都的小少年,想笑便恣意大笑,恼了便随性发脾气,誓要李莲花哄他才肯作罢。这样多好啊。连带着,他们看待李莲花,原有的些许芥蒂烟消云散,转而心怀感激。
范建旁敲侧击,打探过范闲的态度。
范闲明确回复:“爹,我此生非他不可,但你们放心,十年前李相夷身故,我后来不也活得好好的么,我不会做傻事的,别担心。”
范家人悬着的心悄然落地。
范闲闲来无事,偶尔会捣鼓一些小玩意,这不,他自制了一些烟火,趁着阖家团圆,想把这些烟火都放了,图个喜庆吉利。
是夜,范家人安坐亭中,把酒夜话。范闲则拉着李莲花爬上屋顶,仰望天穹,说是登高才能望远。李莲花习惯了范闲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性,只要不过分,他都随他安排。
月明星稀,烟火璀璨。登高俯瞰,确能欣赏到不太一样的景色,譬如万家灯火。
年少气盛,李相夷旧日也曾于房顶上舞剑,剑柄上绑着一丈红绸,绯色随风而动,与少师翩然起舞,一时传为风流佳话。如今武功近乎尽废,李莲花早已不再眷恋高处繁华,转而流连人间烟火。
这不是他们第一回共赏烟火。
李相夷离开澹州的前一年除夕,他们也曾登高赏月。长辈向来不允许小孩饮酒。李相夷不知从哪儿偷来半壶酒,两人一人一口,共享佳酿。
少年人不识高处不胜寒,一心向往登高。李相夷满眼憧憬,遥看无边无际的暗色苍穹,“范闲,终有一日,我会登临人间最高处,去看看那儿的风景是如何的美不胜收。”
范闲不胜酒力,已然飘飘欲醉,他举起一臂,攥紧拳头,表示支持,“我相信你!你那么厉害,一定能做到!”
李相夷扑哧一乐,范闲此人虽略有古怪,但确是天底下最信任、最拥护他的人了。
范闲搂着酒壶,头一点一点,在垂下与抬头间挣扎,口中喃喃:“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句话,李莲花铭记至今。
范闲忆起同一段往事,他侧头看向李莲花,说:“那日我心知离别在即,借着醉意同你说了一句话,今夜我想改改,‘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我们的关系,我更愿与你做知己。”
李莲花举起酒壶,与范闲的酒壶相碰,道:“我心亦然。”
对将死之人来说,爱太奢侈,也太单薄,更难以囊括他们的知己情谊。十年间,风波起又落,他们都尝过手可摘星辰的喜,也品过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苦,到了如今,只有香如故,唯情义不变。
能携手作伴,同走人生最后一程,他日入了黄泉路,不愁寂寞,也属幸事一桩。
天妒英才,幸而倒霉透了,也可见一线生机。
范闲手握酒壶,冲李莲花颔首道:“敬知己。”
李莲花回以粲然一笑,“敬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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